第二十五章 一笑

作品:《绍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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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秦桧被掳到金国,经历和心态都是有一个渐进过程的。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他文章写得好,在宋臣中表现的最为柔媚妥当,所以受到粘罕青睐,继而在北行过程中受到了优待。

    只此一事而言,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然后,他连续又受到吴乞买、挞懒等金国权贵的庇护与优待,成为了介于金国权贵座上客与阶下囚的奇怪人物,虽说理论上都是被动而为,但却已经有一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秦桧已经开始渐渐为这些金国贵人做些文字工作,接收了一定的金银财帛的赏赐,住上了大宅子,甚至有能力透过金人权贵对一些事情施加影响了。

    那么终于有一日,他开始跟着挞懒随军,写劝降文书,做幕僚工作,这个时候他的行为性质就已经彻底无疑,再难洗清了。

    但此时,秦桧本身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或者说有意遮掩的。

    原因不问自明,秦会之早在与洪涯的历史性会晤中便难得掏了心肺,这个三十多岁做到御史中丞的人又不是傻子,他深切的知道,无论怎么说,最好的结果还是有生之年回到南方继续做官……他是南方人,是进士及第,是宰相的孙女婿,另一个宰相的学生,在北方亲眼目睹了金人的野蛮和那些被掳掠士民的下场之后,脱离这个泥坑,回到南方继续做人上人才是他的终极追求,万不得已才会选择留在北方当达官贵人。

    也正是基于如此理由,他始终小心而为,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也不去钻营什么北方的官职,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顺利南归,粉墨登场……而有意思的是,金国高层也始终予以了方便。

    但是,所有精巧的构想,小心的算计,却都被南边那个赵官家给一次又一次干脆直接的砸破……就好像铁锤砸瓷器一般,直接的不能再直接。

    有的时候,秦桧会忍不住生出一种怀疑情绪,是不是因为南面那位官家太年轻,是个愣头青?然后又安慰自己,将来对方会不会改?但安慰完之后,却又只能为自己处境哀叹——竟日蜷缩,何日能张?!

    而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一朝恶念生出后,这位秦学士却反而有些一往无前之态了……无论是追求议和南归,还是通过议和追求在北方得居高位,他都不能容忍粘罕这般存在了。

    怪只怪对方挡在自己身前!

    所谓杀意一起,万般皆不顾。

    当然了,换个说法……破罐子破摔也大约是那个意思。

    不管如何了,只说秦会之受了刺激,感慨于自己处境,一时撕破头上那种畏缩,去而复返,却只是拎着栗子与之前流露了些许心意的完颜兀术大约说了一炷香的话,便直接告辞。而秦桧既走,完颜兀术当夜却又辗转反侧,一时难眠。

    这倒不是说秦桧出的主意没有可行性,恰恰相反,这位金国四太子之前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白面书生可以将局势看的那么透彻,轻易便如庖丁解牛一般,指出一条如此简单直接却又极有实行可能的路来,真真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而这么一条康庄之路如此清晰的摆在眼前,这位四太子反而有些畏缩了。

    不是说他不敢,说到底,四太子也算是踩着开国之功的最末阶梯上来的,尸山血海里翻滚过的,如何会惧怕这个……他的一时犹豫,只是担心这么处置,会不会给国家带来进一步动荡,然后反而给南方那面龙纛的主人留下缝隙罢了。

    没错!

    尧山险死还生过河来的四太子已经不是之前那般骄傲自大的四太子了,他的骄傲、蛮横、自大,早被尧山大战当晚的大雨,还有后来渡河时的滔滔浊浪给清洗的干干净净!

    非只如此,那一战血流成河,无论是完颜娄室的神武冲锋,还是那面龙纛的泰山压的都还算好,只有银术可因为活女一事不能处置有些郁郁,但说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一起色变……因为最后不止是将挞懒虚置的意思,更是粘罕直接吞了大名府那三个万户的意思!

    而且仔细想想,东西两路军彻底虚置,军权一分为五,粘罕一人独领其三,再加上控制勃极烈会议与都元帅府,相当于控制各地留守与戍卫部队,掌握了所有兵源,地方官的任免权更是不在话下。

    而这么算下来,这位都元帅,比当面太祖权柄正盛时都要强两分了!

    实际上,接下来堂中情形真真验证了这一点,当日太祖时期,犹然可以让人随意对这些要害任命进行讨论,但眼下,粘罕一气说完,半晌居然无一人出声反驳。

    谁敢反驳呢?

    被剥掉一切闲置的挞懒?他倒是想反驳,但却不想去给国主伺候汤药。银术可对自己弟弟没有彻底接手西路军自然也有意见,但他已经数次提出,却数次被粘罕驳斥了而已,注定没用的。

    停了半晌,四太子完颜兀术心中叹了口气,便挨个往堂中诸人脸上打量过去,粘罕志得意满不提,长兄完颜斡本面色铁青,直接怒目以对;三兄完颜讹里朵沉声不语;挞懒低头不见面目;完颜银术可若有所思……而最后,正当兀术将目光对准了跃跃欲试的完颜希尹时,忽然有人开口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正是短短半年间从储位最大竞争者几乎沦为一个闲人的大太子完颜斡本。

    “便是都元帅府自成一体,可都元帅这般安排,都不用禀报国主的吗?”完颜斡本拍案而起,当众厉声相对。“这算是哪门子规矩?自太祖起兵到月前为止,都没这个说法的!”

    粘罕陡然色变,却又在座中捻须冷笑:“太太子说的对!这样好了,过两日大太子与我一起去禀报国主,看看国主是否另有言语便是,你看可行?!”

    完颜斡本一时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干脆瞪了自己两个弟弟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倒是兀术,此时忽然开口,好像是在打岔缓和气氛一般:“都元帅,兵马若是配置的差不多了,也该从辽阳与黄龙府抽调些兵马充实之前战后损伤了吧?”

    粘罕闻言迅速警惕起来:“此事我会亲自处置……”

    兀术旋即叹道:“都元帅,俺是想说,这次抽调的兵马中别的倒也罢了,东路军那两个万户,何妨单独寻个大城屯着,不做河北分封?须知道,自从东路军分到河北地方上后,整日赌斗射猎,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他们自己也战力渐渐不足……”

    粘罕微微挑了下眉,下方完颜希尹也正色起来,但思索片刻,这位大权独揽的都元帅还是摇头不止:“不好动摇军心的……从辽东来的生女真兵,见到其他人都有奴仆家什,自家却没有,不免心生怨恨,而且再说了,这一次最少得补两个万户,若补到一个城里,谁来管?再分出去个元帅府监军还是交给你老四?”

    兀术闻得此言,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居然是轻轻一笑,然便再不言语。

    而他侧后方,枯坐在彼处的秦会之望着这位四太子的侧脸与嘴角,眼看着对方轻轻一笑,却是整个身子都酥了半截。

    话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秦会之这些日子看的清楚,座中每个人都有所求……如他秦桧求得是超脱苦海,享尽富贵权柄;又如完颜兀术求得是整饬军队,再造大金江山不倒。

    而完颜粘罕呢?

    这位都元帅被阴差阳错推到这个险要位置,一面志得意满,想要努力想维系下去这个肆无忌惮的局面,一面却又心中警惕,生怕自己一旦失了权位,便会落到国主吴乞买一般的局面……故此,表现在外面,便是完颜粘罕一面大权独揽,肆意无度,一面却又小心翼翼,绝不敢擅自触动军队利益,引发真正的危险。

    而这才是他优容活女,拉拢兀术,闲置挞懒的真正缘由。

    但是巧了,完颜兀术已经认定,想要实现他的伟大理性,正是要从整备军队开始。二人之间是结构性矛盾,根本没有转圜余地。

    换言之,秦会之只是见四太子一笑,便清楚无误,自己的计策要得用了,那敢问,他如何不似见了美人一般,半身发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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