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小祖宗

作品:《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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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枕诺笑道:“哦,呵呵,枕诺倒是以为,看走眼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别人身上,要在您身上,那是万万不能的!”

    曾仕权道:“这又怎么说!”方枕诺道:“您能侪身红龙四大档头之列,又是一干这么多年,如果还看人不准、见事不明,那便真不是您的过了!”曾仕权左托右肘,手捏下巴品着话味儿,眼神里敌意渐下,白森森的脸上又略皱起些笑來。

    回到东厂临时行馆,早有马匹备好在楼前候着,两成有人牵守,一成上面挂着干粮袋,还有七成空着鞍子拴连在一起,干事们远远望见曾仕权率人快步而來,都垂首齐唤:“掌爷!”神情沉重肃穆。

    曾仕权的目光越过他们,瞧马队后还有辆阔大的房式高篷马车,朱窗碧顶,甚是华丽,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眉锋立刻挑起,骂道:“谁让你备车了,不说了只要快马吗?”干事唯喏应着,眼偷往后领,曾仕权便知有事,往马车边细看时,只见那边几名干事的个头不高,大都十五六的年纪,细伶伶的脖子,白净面皮,眼底带笑正瞄着自己,也不知道往前迎一迎见个礼。

    厂里这种年轻小厮多得是,他也想不起來是哪房哪院、是不是这趟跟自己來的,便冲其中一个带着三等厂牌的问道:“怎么回事,你是哪儿的!”

    那小厮二目斜斜半睁半挑,歪头含笑道:“哟,是曾掌爷回來了,掌爷辛苦呢?”

    曾仕权连遭败挫,又忧心督公怪责,一宿满折腾到现在连觉也沒睡,听他这般不紧不慢阴阳怪气,火登时撞了上來,抢前两步劈手就是一个耳刮子,骂道:“我他妈问你呢?”

    那小厮身子打了两个转儿,扶住了车这才不致跌倒,眼中一时冤喷怒射,曾仕权还沒见过厂里有谁敢用这种眼神來瞅自己,挥手上去正要再打,却见那小厮一滴溜身儿扑在车辕上喊道:“祖宗爷,祖宗爷救我!”

    曾仕权手僵在半空,厂里被人唤作祖宗的,除了程连安,也再沒别人了,莫非是他來了,然而听车中并无回应动静,两步上前撩起车帘,,里头一股子暖融香气打脸,,就见个小人儿背靠扇六折孔雀斗尾洒金小屏风,手搭胯骨歪在一圈毛泽生亮的豹皮窝里,身上是内监服色,衣下摆、深蓝色襟子和白领口上闪着走水缎光,脚边一左一右,还偏腿拧身委坐着两个雪衣白袜的小厮给他把按着胫骨,曾仕权瞧脸面都不认识,心里画魂儿,怔住不语。

    听到声音,那小太监饧饧懒懒地略睁开了些眉眼,细皮嫩肉的小脸上作出一副似困似烦的表情,道:“你们两个,吵什么呢?”

    那两小厮中有一个笑着轻轻揉推一下他的小腿,奶声奶气地道:“祖宗爷,这哪是奴才们说话,是曾掌爷回來了!”

    另一个则探指抿了下耳边的碎发,招呼曾仕权道:“掌爷要么车中來坐,要么就先把车帘放下,这已是下晌了,湖边秋水风硬,可凉着呢?”

    瞧他们这副势派,曾仕权更加不敢造次,暗忖思这别再是宫里出來的人物,自打李芳下台开始,冯公公一方面带着太子,维护住了李妃娘娘,一方面广结朝臣,和李春芳、张居正、甚至老倔头陈以勤都处得不错,尤其徐阶这一致仕,他在宫里宫外的地位算是彻底重竖了起來,手下的新人也收罗安排了不少,这小太监是他的人也未可知,否则谁敢在自己这堂堂东厂三档头面前如此放肆。虽然从冯公公那论起來,大家都算是自己人,但毕竟宫里宫外的职衔在那,眼前这小公公年纪不大,礼数上可也轻忽不得。

    却见那小太监忽问道:“谁回來了!”

    小厮道:“曾掌爷!”

    小太监“兔儿”地一翻身坐了起來,左右开弓吡啪脆响,扇了小厮两个嘴巴,骂道:“沒眼的东西,掌爷回來了,怎不知道报个名儿、给我通禀一声儿,临行时安祖宗嘱咐什么來着,挺大个人连点眼力价儿也沒有,尽知道给我们丢脸!”两个小厮垂头道:“是,小祖宗!”

    曾仕权定在空中撩帘的那只手微微地起了颤,这才听明白:敢情这小太监只是程连安的手下而已,冯保那边沒怎样,程连安倒是水未涨來船先高,平时厂里一帮抢不上槽的小崽子围着他安祖宗长、安祖宗短的倒也罢了,如今他一个手下都敢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德性,真是让人火大之极。

    只见那小太监把嘴冲这边一咧:“呵呵,这些小的太沒规矩,掌爷千万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曾仕权笑道:“嗨,这年头儿也分不出个大小、论不出个规矩,咱是天生奴才的命,打了人一巴掌,人就打俩还给我,能耐沒能耐,人脉沒人脉,拍马不是个,狠又狠不过,人家做祖宗,我就只能给人做孙子呗!”

    那小太监微笑着不应这茬儿,竟似把这话生受了,继而转开话題道:“却不知这边的情况如何,我向这些底下人打听,他们也不和我说,我呢?从宫里出來的日子是不长,可是呢?好歹也是冯公公派下來给安祖宗用的,这里外的军机大事,督公既沒有避着安祖宗的,安祖宗也都沒有避着我的,如今就这么点子事儿,他们倒扭扭捏捏的,这成个什么话呢?”

    曾仕权道:“要说军情的话,我已着专人去向督公汇报了!”

    小太监一笑:“喔,既如此,那是不用说给我喽,不过我这趟带了些督公的话來,倒是务必要请掌爷來听听的!”曾仕权道:“军务紧急,公公带了什么信來,还请作速明示!”

    两边把腿的小厮听他这话答得有点硬,脸上便带出些着恼來,却被那小太监使眼色按住,笑道:“掌爷恕罪,我这急着赶路上了点火,腮帮子肿着,有些牙疼,说话不大利索,小笙子,督公怎么说的,你给掌爷学学!”

    “是!”车外挨了曾仕权一巴掌那小干事细声细语儿地答应一声,略将胸口腆起了一些:“汉口分兵之后,督公在路上总是有些担心,我们这在身边伺候的,不免就要问问,督公说,总觉得这趟的人员分派似乎有些瑕疵,吕凉带着范朝成、秦绝响去打太湖应无问題,庐山方面有自己亲督大军,又有桑云会和方吟鹤两路先锋、曹向飞和康怀双押头阵,也是势在必得,唯独君山这边有些不托底,俞老将军自然不必担心,主要是小权人虽机灵,搁不住太平久了,这心怕是却疏狂了,加上李逸臣也不是很稳当,看别处平山灭岛建功立业,他们这心里痒痒,说不定就会捅出漏子來!”

    曾仕权环顾自己手下灰土土的脸色,心知督公或有此心,却必无这话,多半是流露了一星半点,让程连安因情顺势揣摩出來教了崽子们,好替他在这儿借机拿大,厂里人都是鬼精鬼灵的,这些虚话看似无用,传出來却很能让人听风成雨,微妙地改变很多东西,拿刚才这话來说,就搞得自己好像已失了宠、而他和手底这帮崽子,却像是督公身边的近人了。

    那小笙子搭眼不错神儿地瞧科,见曾仕权那白摺子脸上黑黄不定,胸脯子便越发地昂耸起來,就含着笑继续道:“当时程公公听了这话,就劝慰督公,说他是跟着曾掌爷跟过來的,曾掌爷办事严谨周致,断不致于出了这等差错,督公若是真不放心呢?就派他过來叮嘱一声,照顾一眼也成,可是如今上上下下的细碎事情都要他來跑,督公身边哪离得开呢?这么着,就……”

    “呵呵呵呵!”方枕诺笑着走近,接口道:“原來如此,看來是那位程公公未能亲至,就打派了您几位专程代劳,看來他平步青云之后不忘旧恩,时时处处替掌爷回护着想,倒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人呢?”

    小笙子蹙着眉问:“这是什么人哪!”

    方枕诺将手略揖,目光却掠过他,直视车厢里那小太监:“在下方枕诺,是曾掌爷座下一名小小参随,初在厂里行走,多方尚不熟悉,刚才听这位小公公说话,想必是‘程公公’的近人了!”

    “你倒是有点眼力!”小笙子听他是新进,便像是起了卖派之心似的,笑着把肩膀一耷,背往后仰,下颌抬高,斜斜用眼底瞄过來:“咱们厂里呢?要说至高无上、在皇上跟前都有面子的,那就得说是冯公公,那是当今太子爷的大伴儿,李妃娘娘身边的红人,宫里宫外一刻也离不了的,冯公公以下,办事能让他满意,又能让督公放心的,除了程公公之外,也再沒二个人,至于程公公手边呢?使得勤、用得顺、信得过的,那也就是你眼前这位安思惕、安公公了,这名字有些古奥,你可能不大懂,我便给你解释解释:思呢?是‘思无邪’的思,那是出自诗经的,惕是‘夕惕若厉’的惕,这是出自易经的,这可都是有文化、有出典的,你可要记清楚了!”

    思无邪乃是孔子对诗经的评论,并非诗经的内容,方枕诺也不挑剔,耐心地听他拉着长音说完,这才略微倾身一笑:“原來是安公公,听说郭督公当初跟在黄公公、冯公公身边流了不少血汗、立下不少功勋才有了今天的位置,深知底层艰难,所以对待下属也平正和厚,一向论爵唯功、任人唯贤,公公姿容轩丽,仪态雄昂,可见人才也定是错不了的,难怪上人见喜、督公器重呢?”

    东厂里的太监多半做些行政事务,职位再高的,论功劳也比四大档头远远不及,曾仕权听这话虽然是捧着安思惕,其中却也暗含着贬抑讽刺,兼带着给自己拔腰提气的味道,因此眉饧意舒,心气少平,看安思惕小眼眯抿着,倒是一副受用的样子,似乎沒听出什么弦外别音,慢声细语儿地笑道:“方参随这话很是得体呀,不过倒也只说对了一半儿,像我们这小年小纪儿的,有什么功劳可立呢?无非是办事尽心,少出岔子,也就是立了功了,其实啊!什么功劳也都是过去的事儿,换完了爵禄还要继续效忠朝廷,谁还能成天介躺在上面睡觉不成!”

    一听这话,曾仕权的火又窜拧起來,料想手下干事们或沒对他透露军情,可这小崽子必然通过别的途径摸到了消息,这会儿冷嘲热讽的瞎耽误功夫,多半是想拖一拖时间,盼自己这锅补不上,漏得越大越好,打眼一瞄他这周围带的人也不多,再外围都是自己的人,就算弄死他栽给聚豪阁,程连安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当时牙根一煞狠,内劲便提起來凝在了手上。

    就在他想往车里钻的功夫,却听方枕诺安闲笑道:“公公总在厂里做事,立功的机会确是不多了,不过眼前倒有一桩功劳,枕诺正有意要送给公公做见面之礼,不知公公愿不愿意接受呢?”

    安思惕一听这话登时牙呲眼亮,把小身子向前探了探道:“哦,有什么功劳,说來听听!”

    方枕诺笑道:“实不相瞒,聚豪匪首姬野平率众逃脱,君山设围之事已成泡影,公公现在快马加鞭回去到督公面前通告,就说曾掌爷欺上瞒下、玩忽职守,岂不是一桩大大的功劳么!”

    安思惕小脸呆愣在那,瞧瞧他,又瞧瞧曾仕权,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嗓子眼里干干地“嗬、嗬”两声,歪眉砌笑道:“方参随呀,你这玩笑开得,可是……可是很有趣呢?嗬嗬嗬……”

    方枕诺道:“说玩笑却也不是玩笑,眼下姬野平确实逃了,而且十有**带人正扑奔督公的后方,我们估算着虽然水路追他不上,但从陆路加急赶去通知督公,总还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不过这中间要是被什么耽搁了,那可就万事难说,公公这趟來得实在不巧,若念厂里的情谊不愿领功,那就只好跟着我们一起领罪了!”

    安思惕听得卡裆里尿眼儿一缩,几乎标出股水儿來,当着曾仕权的面儿,这功固然说不得领,这罪和自己又有哪门子关系呢?被他们拿來当借口、跟着一起吃瓜落儿,那可大划不來,忙道:“嗨,这,这话儿怎么说的,我哪里知道这些呢?事情如此紧急,那还不快走,小笙子,赶紧的,咱们跟掌爷一道儿,,掌爷,你们的马快,不必等我,,还你们俩,就知道赖喇喇歪着,当这是船呢?下车,推车,快他妈出去!”

    “扑嗵、扑嗵!”两个小厮腚上各挨一脚被蹬下车來,衣襟挂在木缝上,好像粘连的面团,曾仕权低头瞄了瞄他俩,又瞧了瞧方枕诺,将帘一撂,无声地笑了,向后一招手,亲随干事们把阿遥提过去安绑在马上,跟着各自也都上了马:“咄、咄”地抖缰磕镫,打起一声声短喝,跟随掌爷的骥尾拐过楼头折转向东,安思惕的车坠在队末,马夫在他的催动下用力地摇着鞭子,甩出“啪啪”的脆响,活像小孩在抡着一串点燃的鞭炮,小厮们紧随车后连跑带颠,不时地绊个跟斗,一队人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留守的干事们目送尘影消散,都聚在道上,彼此间你瞧我、我瞧你,仿佛扎堆人立的鼬鼠,一个道:“掌爷和小祖宗都走了,咱们呢?”另一个道:“咱们他妈的就是祖宗爷爷!”众人都笑了:“说得好,走,吃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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