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月光的谎言

作品:《心理罪(5本套装) (平装版)

    老灶台火锅店里热闹非常,本就不大的店面里,几张桌子旁都围坐着不停吃喝的顾客。初秋的夜里,乍暖还寒,几口滚开的铜锅里冒出浓烈的热气,在木框玻璃窗上凝结成一层水雾。街上的路灯正向地面洒下昏暗的黄色光芒,透过玻璃窗上的水雾,向四周辐射开来。

    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拥挤的店堂,表情并不喜悦。

    食客们清一色的男性,都是平头,体形粗壮。

    5号桌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子擦擦额头的汗水,起身把一整盘牛肉片倒进锅里,用筷子搅和了几下,又敲敲锅边。他身旁的几个平头男子纷纷伸出筷子夹肉到各自的盘子里,埋头大吃。其中一个穿套头运动衫的男子吃得心急,刚把滚烫的肉片塞进嘴里就哇哇叫着吐了出来。一桌人都大笑。套头运动衫也尴尬地笑笑,端起啤酒就喝。刚一抬手,从他的怀里就掉出一样东西。

    老板循声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尽管那东西外面包着报纸,但仍能看出是一把砍刀。

    套头运动衫弯腰捡起砍刀,又塞进怀里,面不改色地继续吃喝。

    老板摇摇头,面色更加难看,心想妈的今天晚上的生意又白做了。

    此时,火锅店的门被推开,坐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本能地起身迎客,刚挪了一下屁股,又坐下了。

    一个略秃要跟你做买卖了?”赵浩青打断他,似乎老顾说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

    “我一家老小都靠这个货运站养活呢!”老顾不停地向店外张望,语气软了许多,“20万……浩青哥,我真的不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垂下眼皮,“我们准时到。”

    这时,火锅店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闪耀的车灯让玻璃窗明亮起来,随即,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老顾似乎一下子精神起来,语气变得强硬。

    “欺负人是吧?”老顾把牛皮纸袋扔在赵浩青面前,“你以为我好欺负?”

    店门突然被推开,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为首的年轻人拎着铁管,表情凶狠,看到满满一屋子人后,脸色迅速变得尴尬,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老顾急得离座而起,连连叫道:“哎……哎,梁子……”

    赵浩青眼皮也不抬,说道:“肖望,去看看。”

    陪老顾进来的高大平头男子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店外。另外两张桌子旁的人也纷纷起身,转眼间,店内空了一半。

    被水汽覆盖的玻璃窗上还贴着“开业大吉”四个红字,在路灯的映衬下,街面上的人在窗户上影影绰绰。很快,这些人影相互纠缠起来,厮打声、喝骂声和惨叫声接连传来。

    混乱只持续了几分钟,店外的街面上再次恢复平静。赵浩青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拿起牛皮纸袋,拍拍一直在筛糠的老顾。

    “走吧,出去看看。”

    本就不宽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有的还在翻滚呻吟,有的已经毫无声息。肖望站在路边,一只脚踏在那个叫梁子的年轻人脸上,另一只手拎着砍刀,刀尖戳在对方的脖子上。

    赵浩青走过去,拍拍肖望的肩膀。肖望把脚从年轻人的脸上撤下,摸摸脸上的瘀青,退到一旁。

    “你叫梁子?”赵浩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喘息的年轻人,“梁四海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年轻人吐出一口血沫,“你们等着吧……”

    正在此时,两辆出租车急停在路边,六七个人鱼贯而出,看到眼前的阵势,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站在路边观望,只有一个中年人疾冲过来。

    老顾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样扑上去。

    “四海哥,你快帮我说说。他们……”

    梁四海没理会他,径直走到赵浩青面前,低声问道:“浩青,这是干吗?”

    “原来老顾的靠山是你。”赵浩青笑笑,“没什么,谢闯想要老顾的货运站,让我找老顾谈谈——不知道那是你儿子,手重了些。”赵浩青向一直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努努嘴,“抱歉了。”

    梁四海看看梁子,低声喝道:“泽昊,站起来!”

    梁泽昊爬起来,站到父亲身边,一脸的不服气。

    梁四海重新面对赵浩青,表情凝重,“浩青,谢哥想扩大地盘,跟我无关。但是你们不能动老顾,我收了他的钱,这事儿就不能不管。”

    “这事儿你管不了。”赵浩青点燃一支烟,“带上你的人走吧,各看各伤——我不追究。”

    梁四海没有动,而是微侧过头,冲着路边喊道:“你们几个,过来!”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地围拢过来。

    赵浩青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两步。肖望立刻挡在他的身前。

    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梁四海带来的人已经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了。赵浩青吸完这支烟,把牛皮纸袋塞进满脸惨白的老顾手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指指身后的火锅店,“你找人来,我不怪你,不过,去把账结了。”说罢,他就带着平头男子们钻进路边的几辆汽车,相继离去。

    老顾拿着纸袋,一脸沮丧。看到正在勉强爬起的梁四海,气冲冲地走过去问道:“梁四海,你收了保护费,现在……现在怎么办?”

    梁四海无力地挪到路边坐下,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血,一边说道:“老顾,这事儿我真的管不了。你也看到了,明知打不过,我还是动了手——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老顾无奈地站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进了火锅店。

    肖望最后一个上车。他看看梁四海,最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扔在梁四海的脚下。

    深夜。c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硕大的办公桌上是一张c市地图,上面插满了红、绿、蓝、黄四色小旗。四色小旗的数量差不多,分布在c市的各个区域,看起来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

    “过去五年来,谢闯团伙开始逐渐从过去的色情业和赌博业向房地产、餐饮娱乐及公路运输业渗透。所以,他们的势力扩展得很快。”

    c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站起身,拔掉地图上的几个绿、蓝、黄色小旗,在原来的位置插上红色小旗。这样一来,原本数量相当的四色小旗瞬间失衡,居多的红色小旗分外显眼。

    “这么说,谢闯这混蛋有一家独大的意思。”局长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老邢,你怎么看?”

    “c市有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四个黑社会性质组织,老百姓把他们称之为‘四大家族’。”c市公安局副局长邢至森慢慢地说道,“过去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能形成一定的牵制。所以,局势还在我们掌控之下。但是,谢闯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如果按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恐怕不妙。”

    “难不成他想一统c市的黑道,”郑霖皱紧了眉头,“做整个c市的大哥?”

    “未必不可能。”邢至森的表情凝重,“如果c市的黑恶势力拧成一股,那我们就被动了。”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局长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五道口的事影响很坏。省厅领导已经下了指示,一定要在年底前清除掉这几股黑恶势力。”

    邢至森和郑霖对视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两天前,五道口建材市场发生一起恶性暴力袭警事件。一家建材公司将大批货物堆放在马路上。区城管执法局多次通知该公司将货物挪走,但对方置若罔闻。当天下午,五名执法人员前往该公司下达限期整改通知书,却被该公司员工围殴。报警后,两名当地派出所民警前往处理,事态不仅没有得到平息,反而又遭殴打。其中一名民警伤势严重,警车亦被砸坏。案发后,几名涉案人员被警方先后控制,皆一口咬定无人指使。当警方前往城管执法局调查取证时,被围殴的五名执法人员均避而不见,给案件的侦破造成极大阻碍。事后查明,涉案的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谢闯的一名手下。此事一出,舆论哗然,一名市委领导更是拍了桌子:

    “这c市到底是谁的天下?!”

    c市警方面临巨大的压力。

    “那小伙子怎么样了?”邢至森低声问道,“听说他只有23岁,刚入警。”

    “重型颅脑损伤。”郑霖骂了一句,“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老邢,你和郑霖尽快拿出个方案。必要的时候,该用的手段都用上。”局长把手指捏得嘎巴作响,“这群王八蛋,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说罢,局长站起身来,凝视着c市地图上的各色小旗,突然统统拔起,狠狠地摔在桌面上。

    重庆路是c市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街边商铺林立,除了打折的夏装之外,刚上市的秋装也引来了大量的爱美女性。时值中午,这条街上迎来一天中最喧嚣的时光。

    街边的一家牛肉面店里,肖望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后,坐着慢慢地吸。

    透过眼前的烟雾,肖望静静地看着店外的街面。

    一支烟要吸完的时候,邢至森从门口进来,略扫视一圈后,径直坐到肖望的面前。服务员抱着餐牌走过来,问道:“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碗牛肉面,一盘蒜泥黄瓜。”

    服务员点头,顺便收走了肖望面前的空碗。肖望垂着眼皮,看也不看邢至森,起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店外的人流中。

    邢至森没有回头,而是拿起肖望留在桌上的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边吸烟,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烟盒里一个香烟粗细的纸卷。

    深夜。c市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一辆小型货车悄然行驶着。货车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黑暗包裹的氛围,双目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人,手里的铁棍已经滑落到两腿之间。

    突然,货车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两道由远及近的光柱。随着一阵轰鸣声,一辆黑色捷达车从后方车道疾驶上来。转眼间,已经超过了货车。

    货车司机没有在意,以为这辆捷达车会一路飞驰而去。然而,捷达车转入货车前方的车道后,却骤然降低车速,几乎拦在了货车的前面。

    货车司机一惊,急忙减速。两车的距离不过十几米。突然的减速让旁边的年轻人醒了过来,咂咂嘴巴,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妈的,碰到个不会开车的傻逼!”货车司机骂道,“估计是喝多了!”

    他转过方向盘,想从左侧超车过去。令人意外的是,捷达车几乎在同时靠左行驶,车速再次降低。

    货车司机不得不用力踩下刹车。两辆车都停在路边,相互间有轻微的碰撞。货车司机把头探出车窗,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

    黑色捷达车上很快下来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冲货车走来。

    “对……对不起,大哥,”男子大着舌头,似乎醉意不浅,“喝大了……对不住啊。”

    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挂上倒车挡,打算离开。货物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料,男子上前拍拍车门,同时,一股浓烈的酒气钻进司机的鼻子里。

    “大哥,咱就别报官了。”男子掏出钱包,“你看看撞得咋样,我赔你钱……你开个价。”

    货车司机心里一动,看看旁边的年轻人,后者冲他挤挤眼睛,诡秘地一笑。

    货车司机将车熄火,跳下来,佯装低头查看车头被撞的部位,起身说道:

    “我也不跟你多要,两千……”

    话音未落,他就说不下去了,身体可笑地半弓着,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感到有一支枪了一遍。听罢,四个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王革看看谢闯,问道:“闯王,你怎么看?”

    谢闯略沉吟了一下:“老衣的货车司机说,这几个人都是生面孔,车是套牌,手法也挺利落,恐怕不是一般的小毛贼。”他顿了一下,面向衣洪达,“而且,老衣,我觉得你的人里有内鬼。”

    “我也在查。”衣洪达拈起一张麻将牌,又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一百多万的货,吞下去也得给我吐出来!”

    “老衣,货的事不算大。”谢闯笑笑,“你想过没有,对方吞了这么大一笔货,目的是什么?”

    衣洪达愣住了,和陈庆刚、王革对视了一下。

    “闯王,你的意思是?”

    谢闯环视其他三人,慢慢地说道:“这批货,到了任何帮派手里,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王革顿时紧张起来,急忙说道:“闯王,你别开玩笑!”

    谢闯笑起来:“我当然不是说你们,大家认识了这么多年,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衣洪达哼了一声。谢闯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c市这么大,能捞钱的领域也越来越多,我们混了十几年,有了这样的身家,有人眼红,也算正常。有人想取我们而代之,更正常。”

    陈庆刚看看谢闯,慢慢地说:“也就是说,又有新人要冒头?”

    “有这个可能。”谢闯垂着眼皮,点燃一支烟,“除了我们四个,c市的大小帮派还有十几个。看着别人碗里有肉,能不眼馋?”

    “会不会是梁四海?”王革想了想,“这小子最近挺活跃。”

    “不会,他是小虾米。”谢闯摇摇头,“前几天刚被我干了一下,成不了气候。”

    “哼,是呀,被你干了,”衣洪达的表情依旧不善,“所以劫了我的枪,回头找机会再来干你!”

    “哈哈,老衣,别赌气。”谢闯笑笑,拍拍衣洪达的肩膀,“其实被谁劫走都不重要。如果我们够强大,照样能干掉他!”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又把视线齐齐地投向谢闯。

    “一直以来,c市人都把我们称作‘四大家族’,大家各有各的地盘,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各发各的财。”谢闯慢慢地说道,“不过,大家想过没有,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王革讪笑道:“闯王,你想得够远的。”

    “c市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快,这块蛋糕也会越来越大。再让那些小虾米们捡蛋糕渣吃,他们肯定不干。”谢闯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余三人,“他们吃不饱,就要起来造反——到时,我们四个能应付过来么?”

    “闯王,你别绕圈子了。”陈庆刚沉吟半晌,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世界很现实,干掉你,我就能做大哥。”谢闯伸出一只手,攥成拳头,“要想不被人干掉,我们就得团结起来,形成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王革向左右看看,“我们要……合并?”

    “是合作。”谢闯目光炯炯,“更有力、更深入、更彻底的——合作。”

    衣洪达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闯,最后站起来,整整身上的衣服。

    “闯王,你说完了吧?”衣洪达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谢闯看着衣洪达走出包房,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转而面向陈庆刚和王革。

    “你们二位呢?”谢闯问道,“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陈庆刚和王革对视一下。随即,陈庆刚笑了一下:“闯王,这事儿……有点太突然了,容我们哥俩想想。”

    “行。”谢闯倒也爽快,“有什么意见,随时联络我。”

    送走陈庆刚和王革,赵浩青返回包房,见谢闯还坐在沙发上,表情从热情洋溢变得若有所思。

    赵浩青替谢闯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谢闯吸了半支烟,转身看看赵浩青,问道:“浩青,你怎么看?”

    “陈庆刚和王革那边问题不大。”赵浩青斟酌着词句,“比较棘手的是衣洪达。‘四大家族’里,除了我们,衣洪达的实力最强,硬来,恐怕只能两败俱伤。”

    谢闯点了点头:“老衣和王革最要好,搞定了老衣,王革那边就水到渠成——到时陈庆刚想不答应都不行。”

    “闯哥,接下来怎么办?”

    谢闯想了想:“我奇怪的是老衣的货那件事,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这个当口出事。”

    “我去查一下。”赵浩青立刻说道,“老衣的人肯定有问题。”

    “嗯。”谢闯皱起眉头,双眼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重点查查那个货车司机。”

    经过一阵喧闹之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渐渐停止。刚刚还在舞池里疯狂扭动的男女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端着冰凉的啤酒消解身上的热气。大鱼酒吧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光线依旧幽暗,氛围依旧暧昧。酒吧一角的小小舞台上,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女孩抱着吉他走上来。稍稍调试后,她就坐在高脚椅上,拨动琴弦,轻声吟唱《月光の云海》。

    肖望走进酒吧,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唱歌的女孩。

    每当疲惫不堪的时候,肖望就会到大鱼酒吧来坐坐,听那个女孩唱日文歌。据酒吧里的人说,女孩叫裴岚,是c市艺术学院的学生,课余就来酒吧驻唱,赚点零花钱。这女孩很怪,从不接受客人点歌,只唱自己喜欢的歌,而且只唱久石让的歌。久而久之,自然不会有太多人来捧她的场。女孩也不挑剔,唱完几首歌,拿到几张可怜的钞票就走人。

    肖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裴岚唱歌,只是觉得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会安静下来。似乎刚刚经历的打杀,以及宛若迷雾的未来,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他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却痴迷于她笔直垂下的长发、拨动琴弦的手指、微闭的双眼和瘦削的肩膀。

    他坐着,脸的一侧隐藏在黑暗中。连同那一大片瘀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以另一种身份,带着骄傲的神情坐在这里听她唱歌。他这样想。

    一首歌唱完,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岚略欠欠身,开始唱另一首歌:《迷路的孩子》。

    相同的姿势,相同的神情。女孩唱得很投入,偶尔抬起头来,会看到一直默默凝望着她的肖望。四目对接。女孩报以温暖的微笑。肖望同样还以微笑,手指在桌边轻轻地打着拍子。

    歌唱到一半,酒吧里突然传出一声叫骂:“什么他妈破玩意儿啊,磨磨叽叽的,老子就不爱听日本歌——给我唱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肖望皱起眉头,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平头圆脸的胖子正靠在沙发上,冲着舞台上指指点点。

    裴岚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轻声吟唱着。刚唱了几句,一个啤酒瓶就扔了过来,“哗啦”一声摔碎在裴岚的脚下。裴岚吓得尖叫一声,歌声也戛然而止。

    几乎是同时,另一张桌子前站起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冲胖子骂道:“土鳖,不爱听就滚!再他妈闹事就打折你的腿!”

    胖子抬起头,脸上不怒反笑:“我靠,在这儿还有敢跟我叫嚣的?你谁啊?”

    肖望看看双方,暗自冷笑。胖子是王革的弟弟王宝,另一伙应该是梁四海的人,为首的正是梁泽昊。

    这酒吧在陈庆刚的地盘上,梁泽昊肯定会吃亏。

    正想着,梁泽昊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到王宝面前,阴着脸说道:“要么滚,要么挨打,你选吧。”

    王宝跷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斜着眼睛看看梁泽昊。

    “要是我都不选呢?”

    话音未落,酒吧里已经站起二十几人,迅速围拢过来。

    梁泽昊看看对方超过自己近三倍的人数,脸色有些发白,嘴上也软了许多。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太没风度了吧?”

    “哈哈,我就欺负了,怎么着?你不认识我吧,我是王革的亲弟弟——王宝!”王宝笑起来,扭头看看舞台上手足无措的裴岚,“那是你马子?”

    听到这个名字,梁泽昊的脸色更白了。他舔了舔嘴唇,说道:“王宝,咱们出去谈,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哈哈哈!”王宝笑得更欢了,“这是陈哥的地盘,我想怎样,就怎样。”

    王宝扔掉烟头,站起身来,指指梁泽昊:“把他们几个给我带回去。”说罢,他又朝舞台方向挥挥手,“还有那个女的。今天宝爷要来个双打——打人加打炮!”

    梁泽昊几人只反抗了几下,就被王宝的手下牢牢按住,陆续拖了出去。另外几个人冲上舞台去拽裴岚。裴岚一边挣扎,一边呼救。然而,无论是服务员还是顾客,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更没人上前伸出援手。撕扯间,裴岚望向那个一直来听她唱歌的男子。让她感到绝望的是,那张桌子前已经空无一人。

    大鱼酒吧外。王宝一脸骄横地走在前面,身后是被手下牢牢钳制,还在不断挣扎叫骂的梁泽昊等人。披头散发、不住地哀求哭泣的裴岚走在最后。

    一行人走向路边停放的几辆商务车,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肖望正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制购物袋快步跑来。

    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胖大男子一手拽着裴岚,另一只手去拉车门。刚拉开一半,就听见头罢,邢至森就关上门,转身离去。

    肖望突然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关闭的门,脸色涨红,双眼圆睁。

    第二天下午,鉴于双方都未造成严重后果,且都同意协商解决,肖望和王宝等人先后离开了公安局。

    肖望离开的时候,只能扶着墙勉强走动。满身的伤让他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走出公安局的院子,肖望远远地看见赵浩青的车停在路边。赵浩青戴着墨镜,脸色铁青,冲他挥挥手。

    肖望弓着腰,慢慢地走过去。刚迈出几步,就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肖望回头一看,居然是梁四海。

    梁四海冲他笑笑,抬头对已经拉开车门下来的赵浩青喊道:“浩青哥,我不是来找事的,跟肖望聊几句就走。”

    赵浩青看看肖望,又看看他,点点头,靠在车门上吸烟。他带来的人都坐在车上,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梁四海扶住肖望,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帮肖望点燃。

    “兄弟,泽昊昨晚跟我说了这件事。”梁四海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就不说谢谢了。一点小意思,回去好好养伤。”

    肖望垂下眼皮,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要。你也别多心,我不是为了你儿子才动手的。”

    梁四海怔了一下,随即笑笑:“为了谁都不要紧。如果不是你,泽昊不可能手脚完整地回来。”

    “四海哥,我知道你做事讲义气。”肖望的态度坚决,“但我是闯哥的人,你的钱我不能要。”

    “也好。”梁四海倒也不纠缠,把信封揣进怀里,“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咱们别再打起来就好。”肖望想了想,低声说道,“最近不太平,别让你儿子出去惹事。”

    “嗯。我知道。”梁四海的表情变得凝重,用力地按了按肖望的肩膀。

    “还有……”肖望犹豫了一下,脸色微红,“昨天那女孩……怎样了?”

    “嗯?”梁四海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就答道,“你说那个艺校的女孩是吧?她吓坏了,泽昊在陪她。”

    “哦。”肖望点点头,笑了笑,扔掉烟头,“那我走了,四海哥。”

    说罢,肖望和梁四海握握手,转身向赵浩青的车走去。

    赵浩青一直在盯着梁四海,待肖望走近,才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冷冷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肖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浩青哥。”

    赵浩青面无表情地转身上车:“走吧,闯哥要见你。”

    俪宫娱乐城的地下室里,灯光昏暗,粗糙的水泥墙壁无法反射任何光线,因此,谢闯头道,“这次如果不是我们施压,你以为王宝会轻易放过你?”

    “这怪我么?”肖望站了起来,“你让我去做黑社会啊,大哥!不是他妈的教书匠!”

    “你他妈是警察!”邢至森板起脸,“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搞事——你给我坐下!”

    肖望一下子松懈下来,沉默片刻,他低声说:“你别把裴岚扯进来。”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她已经跟了梁泽昊了。”

    肖望瞪大了眼睛:“谁说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邢至森的表情很不耐烦,“听说你被抓进来我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可能!”肖望似乎完全没在意邢至森的指责,“她不可能喜欢梁泽昊这种人!”

    “有什么不可能,她去卖唱为了什么?不就是钱!”邢至森冷笑一下,“梁泽昊有钱、有人、有势力。你有什么?一个打手、喽啰、小混混——你能给她什么?”

    肖望不说话了,只是原地站着,狠狠地咬着牙。

    “往好处想吧,那姑娘也不适合你。”邢至森幽幽地说道,“等你恢复了身份,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

    “我先走了。”肖望突然打断他,“有事再找我吧。”

    说罢,肖望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沿着跑道走出了田径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肖望消失在黑暗中,微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

    吸了半支烟,邢至森的脑海中浮现出肖望和梁四海在公安局门口握手的画面。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时至午夜,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路灯寂寥地站在阴影中,默默地把昏黄的光投射在地面上。风起。月暗。没有期待的云海。

    一切只是幻觉,或者谎言。

    高尚的。卑劣的。勇敢的。怯懦的。甜蜜的。苦涩的。此前,之后,概莫能外。

    肖望表情僵硬,目不斜视地走在路上,双拳握得咯吱作响。

    突然,他加快了脚步,最后,飞跑起来。

    空荡荡的校园里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起一群晚归的乌鸦。

    浴池中水雾蒸腾,乳白色的池水中,一个木制托盘静静地漂浮着。谢闯坐在水中,双目半闭,皮肤因热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红,胸口处文刺的一只猛虎显得越发凶恶。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边,从托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塞进谢闯的嘴里。

    谢闯闭目咀嚼,突然感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赵浩青站在浴池边上,冲他微微颔首。

    谢闯拍拍身边的女人。女人识趣地站起来,湿漉漉地从浴池中爬出,走出门去。

    “怎么样?”谢闯依旧半靠在池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那货车司机没什么问题。”赵浩青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告密的应该另有其人。不过,最近梁四海那边动静挺大,连吃了两次亏,最近急着招兵买马。有人说,他手里有真家伙。”

    谢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赵浩青看看他,说道:“那我先走了,闯哥。”

    谢闯闭上眼睛,似乎就快要睡着的样子。赵浩青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谢闯又开口了。

    “浩青,肖望跟你多久了?”

    “三年多。”赵浩青想了想,“怎么?”

    “没事。”谢闯挥挥手,“你去吧。”

    s市,聚源钢厂。

    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钢厂的伸缩门前,连按了几声喇叭。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走出来,看看车牌,然后按动遥控器,打开大门。

    同时,肖望从保安室里走出来,引导这几辆黑色轿车向厂区里面开去,自己则一路小跑跟在车边。

    在一间厂房门口,几辆轿车依次停好。王革从车里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见肖望一路跑过来,劈头问道:“闯王搞什么鬼?大老远地把我们叫到这个鬼地方。”

    肖望有些微微气喘,赔着笑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哥,这边请。”

    王宝随即下车,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肖望。肖望只是点头致意,对王宝脸上的敌意视而不见。

    几个人走进厂房。一进车间,跟在王革身后的王宝就大叫受不了。的确,厂房外还有些秋季的凉意,而车间里则是足有四十几摄氏度的高温。特别是轨道上停放的一个钢包,里面是满满的一炉钢水,还在散发着令人生畏的热气。

    王革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发问,头罢,谢闯就挂断了电话。

    肖望愣了几秒钟,把手机揣回衣袋,重新坐到桌子旁。梁四海看看他,问道:“怎么了?闯哥怎么说?”

    “哦,没事。”肖望勉强笑笑,“浩青哥那边有点事,稍晚点到。”

    “嗯,那就等等吧。”梁四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饿不饿?要不先叫点东西吃?”

    “不用了。”肖望拿出烟,刚抽出一支,突然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肖望俯身去捡烟,迅速看了一眼桌底。

    一支手枪被胶布粘在桌底。

    肖望咬了咬牙,刚刚抬起头,就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冰凉,随即,就是一阵刺痛。

    面前多了两条腿,肖望慢慢地抬起头,看见梁四海已是一脸凶相,手里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闯想干掉我,对吧?”梁四海揪住肖望的衣领,手上稍稍用力,“为什么?我又没碍他的事儿!”

    “对。”肖望感到已经有血顺着脖子淌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给谢闯打电话!”梁四海的表情越加凶狠,“马上!快点!”

    肖望还来不及回话,就听到包间门的玻璃窗哗啦一声碎掉,紧接着,一支乌黑发亮的霰弹枪口伸了进来。

    “操!”梁四海怒骂一声,推开肖望,一把掀翻桌子,矮身躲在桌面后。肖望无处可躲,情急之下,也挤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起。

    几十颗弹丸打进室内。一时间,木质桌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弹洞,木屑四溅,杯盘粉碎,沙发上的羽绒靠垫被打裂,室内一片狼藉。

    连放数枪后,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弹雨之下,两人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听到枪声停止,一直双手抱头的肖望放下手臂,立刻发现那支手枪就在眼前。刚伸出手去,就被梁四海伸过来的匕首逼退。梁四海撕下胶带,把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用匕首抵住肖望,从桌面后探出头去,刚露出半个脑袋,枪声又起,十几颗弹丸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梁四海缩回脑袋,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靠,还没死?”王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俩的命还挺大啊。”

    “王宝?”梁四海的眼睛瞪大了,“你他妈讲不讲信用?我赔了钱,也道了歉,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哈哈,梁四海,不是我要干你。”王宝得意地笑着,“是老衣——吞了他的货,你以为‘四大家族’是好惹的?”

    “货?什么货?”梁四海又惊又怒,“我没有!”

    肖望的脑子一片混乱。那批货并不是被梁四海劫走,谢闯栽赃给梁四海,并出手杀他,显然是为了拉拢衣洪达。

    可是,王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从王宝刚才的举动来看,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梁四海一个人!

    正想着,梁四海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王宝,谢闯的人在我手里,你别乱来!”梁四海把枪道,“如果你不帮梁泽昊打王宝,谢闯不会认为你是梁四海的人。”

    “这对你来讲是机会吧?”肖望若有所思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邢至森,“王宝和梁四海有了过节,干他的时候,王宝肯定很主动——你那天是想去抓王宝,对吧?”

    “对。”邢至森轻叹口气,“现行犯。拿下他,王革那边就问题不大。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也想杀你。”

    肖望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卧底,对吧?否则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这个你用不着知道!”邢至森打断他,“我们准备抓王宝,如果你有梁四海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他是重要的证人。”

    肖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梁四海的人呢?谢闯不可能只对他本人下手。”

    “梁四海去茶楼那天,‘四大家族’突袭了他的地盘,梁四海的手下基本被打散了。”邢至森撇撇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梁泽昊带着裴岚去韩国玩了,恰好躲过一劫。”

    肖望没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我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邢至森拿出一个信封,甩到后座上,“尽量别露面。”

    “躲到什么时候?”

    “恐怕得一段时间。”邢至森低声说,“扳倒谢闯和老衣,你就能恢复身份了。”

    “要多久?”肖望追问道。

    “这个我也不能确定。”邢至森沉吟了一下,“总之你自己小心……”

    “那我就像老鼠一样躲着?”肖望终于按捺不住,“等到猴年马月?”

    “不管你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你现在都不能出来!”邢至森的语气坚决,“你不能再回谢闯那边,和暴露也他妈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吧?”肖望摘下帽子摔在座位上,“可以一脚踢开了是吧?”

    邢至森在后视镜里盯着肖望看了几秒钟,突然锁上车门,踩下油门。

    “戴上帽子,坐低点!”邢至森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这件事了结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肖望乖乖地照做。此刻,他不想争辩。

    因为他已经知道邢至森要做什么了。

    郊区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里,几个人围坐在十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地吃着盒饭。梁四海坐在角落里吸烟,面前的盒饭已经凉透,却丝毫未动。

    夜色渐深,寒风又起。梁四海看看身边的几个人,个个抱着肩膀,冻得哆哆嗦嗦。他扔掉烟头,挥手叫来一个手下。

    “去找点树枝什么的,生堆火,大家暖和暖和。”

    那个手下的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瘀痕,点点头,瘸着腿离去。

    梁四海翻出手机,再次拨打梁泽昊的号码,还是关机。他想了想,编写了一条短信发送过去。

    c市有变,不要出机场,立刻离开。随后联系。

    梁四海合上手机,心中暗暗祈祷梁泽昊能在从韩国回来后马上打开手机。

    他站起身,看看其他几栋同样一片漆黑的楼房。再往远看,就是c市的市区。此刻,市区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梁四海默默地注视着那一片灯火,似乎在分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翻身再无可能,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身上的银行卡里还有十几万块钱,自己留一点,其余分给这几个不离不弃的兄弟做遣散费。然后,带着儿子离开c市,至于以后……慢慢再打算吧。

    只是……

    梁四海突然暴起,一拳打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这样因为一批莫名其妙的货,统统都丢掉了。昨天还是威风八面的大哥,一夜之间就变成东躲西藏的倒霉蛋。

    只是,不甘心又怎样?

    梁四海看看已经流血的拳头,只感到那股恶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鼓破胸腔了。

    一间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旅店里,水泥走廊坑坑洼洼。年轻人不知道那沙沙声是来自手里的塑料袋,还是脚底的沙粒。走到尽头,他看见上午送来的盒饭还在门口。年轻人皱皱眉头,抬手轻敲房门。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之后,房门拉开一道缝,随即,一股浓重的烟雾涌了出来。

    年轻人看看门上挂着的防盗链,简单地说了句“吃饭”。

    “放那儿吧。”室内的人躲在门后,“烟。”

    年轻人一愣,随即掏出衣袋里的烟盒塞了进去。一只手迅速伸出,拿过烟盒后就砰的一声关死了房门。

    年轻人摇摇头,拎起那盒冷饭,转身离去。

    肖望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面向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他已经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在不停地吸烟。他不知道现在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躲多久。唯一肯定的就是,只要“四大家族”不垮台,自己就得一直在这里躲下去。

    他多想冲出去,面对谢闯或者王宝,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然而,每当他奔到门口,抬手去拉防盗链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就会在心底响起:

    你,现在是一只老鼠。

    一只既不能公开身份,又被黑帮当作内鬼的老鼠。

    这声音让他瞬间委顿下来。

    当肖望又一次颓然坐在床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窗外,各色灯火依次亮起。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开始呈现出平静又温馨的景象。还残留着一丝暗橘的天边,一架通体闪烁的飞机正缓缓掠过。

    她在干什么?

    肖望被这个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他就意识到,当梁泽昊和裴岚走出机场,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已熟悉的江湖秩序,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戮。

    他坐不住了。

    从肖望洞悉邢至森的全盘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盘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卧底数年,肖望所提供的情报,仅仅是一些旁支脉络而已。所谓小卒,就是该挺进的时候义无反顾,该牺牲的时候毫不留情。

    难道那些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代价,就是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肖望一惊,随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迅速闪到门旁,凑近猫眼向外望去。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肖望心下疑惑,可是,那声音分明还在。

    他想了想,轻轻地扭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一瞥之下,肖望不由得失笑。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趴在门口的饭盒上,从一个撕开的小口里,埋头扒食里面的饭菜。

    肖望不心疼那盒饭,只是觉得那声音令人生厌,就抬脚去驱赶它。

    老鼠却不怕,依旧趴在饭盒上,冲他露出满是油腻的尖牙。

    肖望有些哭笑不得,妈的,什么世道,老鼠都不怕人了!

    突然,肖望脸上的笑容开始收敛。他静静地看着这只老鼠,看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晚餐。

    是啊,谁说老鼠就得东躲西藏?谁说老鼠就不能反咬一口呢?

    肖望关好房门,转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很久才接通,对方却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传来梁四海犹疑的声音。

    “肖望?”

    “梁四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肖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警察。”

    夜半时分,杨二堡村的村口悄然集结了几辆警车。凌晨1点28分,在村主任的带领下,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沿着村中的小路,悄悄地围向村西侧的一个小院。

    郑霖身着防弹衣,提着手枪,拿起对讲机低声说道:“邢局,抓捕行动已经准备就绪。”

    “行动,要生擒王宝。”

    郑霖挥挥手,一名特警上前剪断院门上的铁锁。随即,特警们悄无声息地冲进院子,绕过院子中央的一棵苹果树,聚拢在一间瓦房前。两名特警将七九微型冲锋枪对准漆黑一片的窗户。两名特警靠在门的两侧,另外一名特警手持破门锤,对准门锁的位置,先尝试着推了一下房门……

    门居然开了!

    郑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挥手喝道:“行动!”

    守在门两侧的特警立刻突入,穿过门厅,直扑里间。身后的特警们随之鱼贯而入,随着一声声“安全”,现场已经被完全控制。

    郑霖快步走进里间,才发现这现场压根就不用控制。

    在狭窄的里间,床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外,空空如也。

    5分钟后,正在市局布置讯问任务的邢至森接到了郑霖的电话。对方刚刚开口,邢至森就失声叫道:“什么?!”

    “确实没有人,房前屋后我都搜遍了。”郑霖的声音很急切,“不过,在现场有打斗痕迹,血迹还没干。”

    “你马上在村子附近搜一搜。”邢至森的脸色很难看,“有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翌日,俪宫娱乐城门口挂起了停业装修的牌子。不过,门前却停着几辆豪车,两个黑衣黑裤的男子把守在门前,一副高度戒备的样子。

    一辆冷柜车开过来,缓缓停在门前。车厢门打开,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跳下来,扛着白色冷藏箱向娱乐城的门口走去。

    门口的男子拦住走在前面的工人,问道:“是什么?”

    “龙虾、鲍鱼,”工人扛着冷藏箱,“还有帝王蟹,昨天订的。”

    男子挥挥手放行。工人们从门口鱼贯而入,被服务员引向后厨。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队尾的两个工人突然一转身,钻进了卫生间。

    肖望和梁四海七手八脚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装。随即,梁四海把衣服塞进垃圾桶,肖望则打开一个白色冷藏箱,从中取出两支手枪。一支递给梁四海,另一支掖进了自己的腰间。

    整理停当,肖望抱起另一只冷藏箱,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要拉门,就听到梁四海在身后说道:“肖望。”

    “嗯?”肖望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梁四海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

    “待会儿打起来……”梁四海看上去有些紧张,“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肖望垂下眼皮,伸手去拉门。

    他把头探出去,想看看走廊里是否有人。然而,刚刚转动一下脖子,肖望的身体就僵住了。

    在他的眼前,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会议室里,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前。谢闯正在念着手里的一份协议。

    “……如任何一方的首脑亡故,或者因故不宜再承担首脑职责,比方说,被抓或者跑路,”谢闯看看其他三人,“则由本方推举继位人,本协议继续有效……”

    “操!”衣洪达骂了一句,向后靠坐在沙发上。

    “怎么,老衣?”谢闯看看衣洪达,“你对这一条有想法?”

    “想法倒是没有。”衣洪达撇撇嘴,“就是听着晦气。”

    “既然要长期合作,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我觉得还可以。”陈庆刚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闯王你继续念。”

    20分钟后,这份长长的合作协议终于念完。口干舌燥的谢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边抹嘴边询问其他三人:“怎么样,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

    王革想了想,开口说道:“既然是深度合作,我觉得应该加上一条:守望相助——任何一方出事,不管是不是官非,其余三方都得伸把手。”

    “我同意。”衣洪达也开口了,“再有,总首脑一当就是五年,有点太长了,三年吧。”

    “组织上合作是一方面,”陈庆刚看看其余三人,“生意上,大家应该互相让让步,别老是把着自己那一块不放。”

    “哈哈,我知道。庆刚,你一直想搞地产吧?”谢闯笑起来,“这都好商量。”

    他上身前倾,把手掌按在协议书上。

    “只要我们能合作在一起,”谢闯扫视着其余三人,目光炯炯,“c市就是我们的!”

    “他妈的,简直是胡来!”邢至森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稍稍平静一下之后,邢至森仔细聆听着对方的话,犹豫了几秒钟,最后点头:“按你说的办吧。”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如果局势不利,你马上撤——尽量把那小子带出来。”

    刚刚挂断电话,郑霖就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粉碎的茶杯。

    “我听到声音……”郑霖看看邢至森,“你这是怎么了?”

    “马上让特警支队集合,15分钟后出发。”邢至森顿了一下,“叫救护车。”

    大哥们在开会,各自带来的手下就聚在大厅里打牌。吆五喝六的,十分热闹。虽说大哥们在谈合作,底下的小弟们却一时习惯不了,一张牌桌前基本都是自己人。

    衣洪达带来的人最多,占了好几张牌桌,也最热闹。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男子懊恼地推开眼前的麻将牌,伸手去衣袋里拿钱。

    “小武,赢了多少?”

    “赢个屁啊。”叫小武的男子回头,见是赵浩青,慌忙站起来,“浩青哥……”

    “继续继续。”赵浩青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子,笑容可掬地拍拍小武的肩膀,“兄弟们先玩着,马上就开饭。有澳洲龙虾和帝王蟹——敞开了吃!”

    小武乐了,见赵浩青还站着,忙不迭地去接赵浩青手里的箱子:“浩青哥,这是啥啊?”

    “酒。”赵浩青一闪,把箱子藏在身后,“你继续玩吧。”

    “我帮你拎。”小武急于讨好赵浩青,又伸手去拎箱子,“送到后厨么?”

    “不用不用。”赵浩青连连躲闪。正撕扯间,箱子哗啦一声打开了。

    十几只用油纸包好的手枪掉了出来。

    桌前的人噌地一下都站起身来。

    刹那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会议室内,一场讨论刚刚结束。谢闯看上去很满意。他低头看看手表,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大家对协议基本同意,细节问题再慢慢落实吧。”

    说罢,谢闯环视其余三人,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那么,咱们就来选举第一任总首脑吧。”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最后,陈庆刚开口了。

    “我看也甭选了。”陈庆刚扭头望向谢闯,“这里闯王实力最强,也是你提出合作的——你来当吧。”

    “那不好吧。”谢闯嘴上推托,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衣洪达和王革,“还是投票吧。”

    “我没什么意见。”王革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反正大家轮流坐庄,早晚会轮到我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衣洪达身上。

    衣洪达撇撇嘴,刚要开口,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喂,小武?”

    “大哥,你说话方便吗?”小武的声音很急。

    “方便。”衣洪达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吧,什么事?”

    “大哥,赵浩青手里有一批枪。”小武的声音骤然降低,似乎在躲避什么,“我觉得是咱们上次被劫走的货。”

    “哦?”衣洪达皱起眉头,坐直了身体,“你没看错?”

    “我也说不准。”小武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不过,肯定是老毛子的马卡洛夫手枪。”

    “我知道了。”衣洪达的眼球迅速转动着,“去看看,别轻举妄动。”

    见衣洪达挂断电话,陈庆刚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衣,等你的意见呢——就让闯王当了,行不行?”

    衣洪达没回话,而是低着头思考着什么。片刻,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闯王,你说是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盯着谢闯,“那我的货呢?”

    谢闯一怔,随即就恢复了常态:“还没找到,怎么了?”

    “如果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的语速很慢,却字字透着寒意,“我们扫他的地盘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的人拿枪反抗?”

    “老衣!”陈庆刚皱起眉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你闭嘴!”衣洪达猛地伸出一只手,直指陈庆刚,“我没问你!”

    陈庆刚正要发作,谢闯挥手阻止了他,转头望着衣洪达。

    “钱已经追回来了,货找不找回来,有什么要紧?”谢闯的脸色很不好看,“也许梁四海把货转手卖掉了。”

    “有枪就有钱!”衣洪达的声音高起来,“梁四海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老衣你到底想干什么?”谢闯不耐烦了,“你不同意我当大哥就直说!”

    “我现在不关心这个!”衣洪达突然嘿嘿地笑了笑,“我的人发现那批货在你手里。”

    刹那间,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谢闯怔怔地看着衣洪达,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老衣,你他妈说什么呢?”

    不等衣洪达说话,王革慢悠悠地开口了:“闯王,老衣说的是真的?”

    “什么他妈真的假的!”谢闯彻底火了,“谁看见的?让他上来对质!”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看到他们,室内四人统统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是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肖望和梁四海一前一后,径直走向谢闯,把一个白色保温箱放在茶几上。随即,梁四海向谢闯微微颔首。

    “大哥,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说罢,两人就并肩站在谢闯旁边,盯着其余三人。

    谢闯看着他们,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们为什么叫我大哥?什么事情办妥了?白色保温箱里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好几个问号接连涌入谢闯的脑海中,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洪达已经拿起了那个保温箱。

    不祥的预感瞬间就涌上他的心头,谢闯本能地去拉衣洪达,却被他抢先一步掀开了保温箱的盒盖。

    衣洪达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随即惊叫一声,把保温箱扔在了茶几上。

    一颗人头从保温箱里滚出来,在茶几上打了个转,恰好停在王革面前。

    王革也受惊不小,急忙向后靠去。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目光就再也无法离开那张肿胀不堪的脸。

    “王宝?!”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散发着恶臭,已经开始腐烂的恐怖球体,正是王宝的人头。

    王革的视线随即投向目瞪口呆的谢闯。

    “谢闯!”王革腾地一下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直指谢闯的额头,“我干你娘!”

    “有事好商量!”陈庆刚急忙打圆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你妈个会!”王革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又把枪口指向陈庆刚,“王宝两次出事,都是在你的地盘!”

    王革话音未落,衣洪达也拔出枪来,直指谢闯。

    “你他妈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其实是想吞了我们!”衣洪达目眦欲裂,又转向陈庆刚,“怪不得你那么支持谢闯——你们他妈是一伙的!”

    “不关我的事!”陈庆刚的手已经摸向腰间,“你们他妈的都疯了!”

    一时间,会议室内的气氛紧张到极致!

    “都冷静点!”谢闯大吼一声,猛地转头面向肖望和梁四海。

    “你们……你们……”谢闯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眼爆射出狂怒的光芒。突然,他跳起来,伸手去抓梁四海的衣领。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枪声就在俪宫娱乐城里响起。

    突然响起来的枪声让王革全身一震,他骂了一句“我操”,就对谢闯扣动了扳机。

    谢闯被击倒在沙发上,挣扎着拔枪还击。衣洪达同时开枪,陈庆刚肩部中弹,也拔出枪来向衣洪达和王革乱射。

    枪声大作。

    混战只持续了几秒钟,之后,会议室里硝烟弥漫,一片死寂。

    肖望和梁四海抱头蹲在沙发后面,等枪声停止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王革仰面躺在对面的沙发上,胸前的几个弹孔里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衣洪达躺在他的身边,也已经气绝身亡。

    陈庆刚的头部中弹,整个脑袋像被打碎的西瓜。他俯卧在地板上,左腿还在微微地抽搐着。

    梁四海慢慢地站起身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急忙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当他意识到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双腿一下子就软了。

    肖望也是满头冷汗,脸色惨白。他拉起梁四海,急切地说道:“走,快走!”

    刚迈出一步,肖望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死死地拽住。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扭头看去,只见仰躺在沙发上的谢闯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你们……”谢闯歪着头,刚一开口,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涌出。紧接着,谢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他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抓住肖望的右手颓然滑落。

    肖望咬咬牙,拽着梁四海疾步走出会议室。

    楼下大厅内已经是人间地狱。

    到处是撞翻的桌椅、打碎的水杯、打空的手枪和弹壳。二十几个人躺卧在地面上,大多数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几个垂死的男子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血。到处是血。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甜腥味。

    肖望和梁四海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们扶着栏杆,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刚下了几阶,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俯卧在台阶上。

    肖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甩开梁四海,几步跳过去,把男子翻转过来。

    赵浩青的双眼微闭,白衬衫的胸前已经被血浸透,几个还在冒血的弹孔触目惊心。

    肖望连连摇晃着他的身体:“浩青哥!赵浩青!”

    赵浩青突然咳嗽了几声,口中喷出几滴鲜血,眼睛慢慢睁开。他的视线茫然地在肖望脸上来回游移,最后聚焦于肖望的双眼。

    “谢……谢闯……”

    肖望知道他想问什么。

    “死了。”肖望凝视着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四个人,都死了。”

    赵浩青艰难地笑了笑,目光散漫开来。

    “没想到……‘四大家族’,就这样……”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卡在赵浩青的脖子上。肖望一惊,抬头看到了梁四海铁青的脸。

    “你干什么?”肖望急了,伸手去掰梁四海的手。

    “他必须死。”梁四海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四海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肖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和我,都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肖望怔怔地看着梁四海,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赵浩青的脸抽搐着,已经变成了青紫色,随着梁四海越来越用力的卡压,他的双眼慢慢闭合,嘴边不时有大股的血沫涌出。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让他抬起手,软绵绵地在梁四海身上抓挠着。

    终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赵浩青歪过头,再无气息。

    肖望呆呆地看着赵浩青,脑海中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等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时,才发现身边的梁四海已经不见踪影。

    三天后,c市公安局宣布,经过详细调查及周密部署,警方一举打掉了长期盘踞于c市的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及王革四个犯罪团伙,共抓捕涉黑成员上百人。一夜之间,“四大家族”全部覆灭。c市市民无不欢欣鼓舞。

    c市公安局。

    肖望静静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盯着墙角出神。忽然,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肖望扭过头,看见郑霖正大步走过来。

    “兄弟,辛苦了。”郑霖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根烟,脸上是充满歉意的笑容,“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所以……”

    “没关系,郑支队。”肖望接过烟,冲他笑笑,“我没怪过你。”

    郑霖帮他把烟点上:“有什么打算?去我那里吧,我需要几个能干的伙计。”

    “听组织安排吧。”肖望吸了一口烟,“我服从分配。”

    此时,对面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人。

    郑霖和肖望同时站起:“邢局。”

    邢至森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肖望。郑霖识趣地说了句“你们聊”,就快步离开了。

    邢至森看了肖望几秒钟,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递过去。

    “手续都办好了。”邢至森慢慢地说道,“你先去s市分局。谢闯还有几个手下没到案,怕他们报复你——将来有机会再把你调回来。”

    “行。”肖望丢掉烟头,“我尽快去报到。”说罢,他向邢至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刚迈出几步,邢至森突然叫住他。

    “肖望。”

    “是。”肖望向后转,面无表情地看着邢至森,“您还有什么指示?”

    邢至森盯着他,神色复杂。

    “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您说。”

    “但是,你未必会对我说实话。”邢至森眯起眼睛,“对么?”

    “邢局,我曾经是一个卧底,说谎是一个卧底的基本素质。”肖望忽然笑笑,“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肖望顿了顿,又说道:“案子已经结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他,良久,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我会的。我是一个警察。”肖望突然立正,向邢至森敬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一个好警察。”

    丰羽茶室。

    梁四海稳稳地坐在店堂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神色淡定。在他身边,是昂首挺胸的梁泽昊。

    梁四海端起一杯茶,吹开茶叶,小口呷着茶水。在他面前,是黑压压的一大群平头男子。梁四海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视着,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曾经是“四大家族”的手下。

    随着梁泽昊一声令下,平头男子们齐刷刷地向梁四海鞠躬。梁四海纹丝不动地坐着,表情从容。

    你死,我活。你垮台,我上位。游戏规则就这么简单。

    其实,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深夜。c市公安局。邢至森办公室。

    昏暗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台灯。邢至森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吸烟。在被光线分割的阴影中,邢至森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是两张面孔。

    吸完最后一支烟,邢至森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

    他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无声地看着那棕黄色的封面。良久,他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翻开第一页。

    那是一份加盖着“绝密”印章的个人简历,右上角贴着一张半身彩色照片。赵浩青身着警服,略带腼腆地冲他笑着。

    邢至森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不变的笑脸,忽然,他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邢至森认为自己有理由悲伤,有理由怀念。他知道这个职业意味着危机,他知道胜利终将付出代价。他知道这次别离不是终点,他知道一切都远没有结束。

    邢至森不知道的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对手,已经在黑暗中露出森森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