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品:《夫君成为“废人”之后

    第二十一章

    苏磬音回忆起这位齐大爷的身份之后也立即颔首为礼,趁着抬头时,顺带打量了一眼这位耳闻已久的大伯哥。

    旁的且不提只这一眼,苏磬音瞬间便清楚,她的公爹齐侯爷,为何对这个庶出长子这般偏心喜爱了。

    旁的不提,单单是这齐家大爷本身的长相,就已足够沾光。

    这齐家长孙眉目间明显的与公爹齐侯爷七分相似但许是因为年轻却是处处都比齐侯爷来的更加斯文俊秀。

    虽还未深交但只从这两句招呼里也已能看出其行动间温文尔雅,君子端方。

    公爹齐侯爷原本就看重读书人生出的长子满是书生士子的彬彬有礼却并没有齐侯爷的教条古板,简直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齐侯爷的美化升阶版当爹的自然会喜欢。

    而相较之下的齐茂行呢?

    虽然也是唇红齿白、皎皎白驹但五官或许是更仿了生母这一边是一种更为夺目的俊逸。

    且他许是因为打小习武眉目之间是一股勃勃的英气,比起大爷的君子内敛,他更像是会少年肆意纵马行侠的另一种明朗。

    这两种模样哪一种更好一些对于旁人来说不好分辨,但对于为人父的齐侯爷,只一个“青出于蓝,”一个“子不肖父,”就已经足够在心中分出明显的偏向。

    虽然许久未曾回府,但大爷齐君行站在这鸳鸯馆前,却并没有什么生疏无措的神色,只是继续对着齐茂行低头笑道:“我从前日回府,就去了好几遭抱节居,只是总遇上二弟有事,没能进去看望,可巧今儿个撞见了。”

    齐茂行面无表情,没听到一般毫无回应。

    谁都知道,说什么有事,不过是齐茂行不愿见他,故意寻的借口罢了。

    齐大爷却仍旧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斯文模样,甚至还躬下了身来,满面关心:“二弟精神瞧着倒还好,刀口可痊愈了?”

    齐茂行这次有了反应,他手下用力,推着椅轮猛地往后退了几圈,微微抬眸,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嫌恶:“离我远些,别将一身的虚伪恶气染我身上。”

    苏磬音为他不加掩饰的厌恶,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因不明情形,也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

    这话的确是直白的刺人,闻言之后,齐大爷还没送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穿着褐色短衫的宽脸小子便满面忠心的窜了出来:“我们少爷好心好意关心你,二爷怎的不识好人心?”

    齐茂行冷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青云!不得无礼。”不等小厮分辨,齐君行便严肃的打断了他:“与二爷请罪!”

    那名为青云的小厮还有些不忿:“小人是觉着您明明……”

    “二弟身子不好,与兄长说几句气话算什么?”齐君行却径直打断了:“在外头便罢了,怎的回了府里还是这般莽撞?与二弟磕头请罪!”

    这青云似乎对齐君行十分的信服,虽然满脸的忍辱负重,但一声吩咐之后,却还是格外顺服的跪了下来,下跪磕头都是结结实实、触地有声,再抬起头时,额头都带了红肿。

    齐茂行冷眼看着这小厮的动作,待他磕完头后,嘴角微启,便带了几分看戏似的不屑:“一个虚伪,一个蠢笨,主仆两个倒也是绝配。”

    齐君行果真是好修养,被这般连着骂了两次虚伪,却还是面色温和,伸手拦下气的满面通红的小厮青云。

    像是觉着齐茂行实在无法沟通,齐君行又将视线转向了后面的苏磬音,也是满面的斯文有礼,只叫人如沐春风:“原来弟妹也在。”

    “大婚之时匆匆一面,许久未归,弟妹莫要见怪。”

    苏磬音也只是按着规矩微笑敛眸,客气道:“哪里,自然是学业要紧。”

    齐君行的声音愈发温和清润:“二弟受伤,脾气难免大了些,这些日子想必辛苦弟妹了。”

    苏磬音仍是客气微笑:“份内之事,不敢称辛苦。”

    又这般客气几句,看苏磬音都是浑身都是无懈可击的矜持客气,齐君行便有礼的退了一步,善解人意道:“二弟可是来看吴家表妹的?表妹已起了,直接叫门就是。”

    如果说方才苏磬音还摸不准情形,甚至觉着这齐府大爷很有些君子端方的做派的话,这么一句话一出,她的心情就颇有几分微妙

    在这个时候、还是当着她的面,用这种口气提起表姑娘……

    别说他们一看就是要出门的架势装扮了,只这府里谁不知道吴姑娘和齐茂行的“真爱”关系,她身为齐茂行的正室夫人,怎么可能一大早的陪着夫君来看望真爱?

    果然,齐茂行闻言之后,面色也越发的阴沉。

    他刚才已经看见了齐君行从表妹的门口出来,心中自然是在意的。

    但是他更加知道自己这个庶出兄长的脾性,知道他即便开口,也决计得不到什么想要的真正情况。

    甚至齐君行还很有可能会借着这个时机含糊其辞,说出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来故意打击激怒他。

    娘亲还在时,他年幼气盛,禁不住挑拨,就没少在父亲的面前吃过这样的暗亏。

    即便相隔多年未见,他也并不认为齐君行便会因此改了本性。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齐茂行虽然格外在意,却还是对庶兄从鸳鸯馆出来的事不提不问,即便对方故意提起来,他也仍旧紧紧攥着轮椅扶手,虽面色阴沉,却未发一词。

    可齐君行却并不因此放弃,他后退一步,又无意一般叹息一声,惋惜道:“我昨日路过大厨房,凑巧撞见吴表妹身边的丫鬟给姑娘要燕窝,这么一件小事,却是又求又等,半晌都没成。”

    “我瞧着实在是可怜,只是父亲急着见我,耽搁不得,便只问了几句,今日一早实在是不放心,这才特意来瞧瞧,还好,到底还是送去了,没当真叫表妹虚着身子,却连一口燕窝都吃不上。”

    到了这个地步,齐茂行再不说话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他冷冷瞧他一眼:“你既是这么心疼表妹,当初吴家获罪,你便合该出面为吴家奔走,接表妹回府,那时怎的没见你出来好心?”

    “哦,是了!”

    齐君行闻言便又是一声叹息,还没来得及分辨,齐二便忽的抬了头,继续冷笑道:“我都险些忘了,你不过一介穷秀才,既无功名、又无官职,想必是衙门口进不去?”

    功名官职,这四字一出,即便是一直彬彬有礼的大爷,表情也忍不住的凝滞了一下。

    不为别的,主要是齐茂行这话说的实在没错。

    一个秀才,放在外头或许叫人客气几分,但放在盛京,这侯府里,那分量当真是什么都不算,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个世家里得脸的管事都能瞧不起的。

    至于官职就别提了,再是被侯爷嫌弃弃文从武,齐茂行从军之时,就已领了校尉之衔,等到回京,受太子看重担任东宫侍卫统领,那也是正经的正六品武官,且还是位不卑权极重,宫中心腹的那一种。

    齐君行呢?一介白身,其间还差着十几级。

    但即便如此,凝滞也只是一瞬间,齐君行回过神来,仍旧还是那副青衫磊落的模样,甚至于还当真坦然点了头:“二弟说的没错,我空活十几载,却是不及二弟远已。”

    再是一语中的的尖酸话,如果被说的对方毫不在意的照单全收,那么落了下乘的,就难免会转变为开口的一方。

    但齐茂行却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只是用一种像是看秽物一般的眼神看了庶兄一眼,便挺直了身子,冷淡的推着轮椅径直行过。

    齐茂行已经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自然可以任性一点,落后一步的苏磬音却不能像他一样。

    她微微点头,还是客气的告了别:“夫君是要陪妾身回苏家祭拜祖父,这才着急了些,府里也要祭祀,大爷今日必然也忙的很,便不多打扰了。”

    齐君行并不因齐茂行的言行而对她迁怒,闻言也是有礼的拱了手,声音清润道:“弟妹应当知道,我自小在乡野之地长大,行事难免粗野些,言行之间若有叫弟妹不痛快,还请直言,万万不要因我失言,便对二弟心生芥蒂。”

    他的姿态格外坦然,神情看起来也过于真诚,居然叫苏磬音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个故意挑拨的小人,还是当真只是个一时失言道歉的坦荡君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对方客气,苏磬音便也按着礼数谦让了几句,又代齐茂行解释了几句诸如心情不好、不要见怪之类的客气,这才转身也朝着门外行了出去。

    齐君行面带微笑,目送苏磬音拐出门外,方才慢慢转过身,眸光微微垂下,似乎带了几分沉思。

    他身后的小厮青云还在不平于自家少爷受的委屈:“二奶奶还算有礼些,那茂二爷分明是爷的弟弟,知道您都为了他在那清苦庄子上受了十几年的苦,他怎的能这般不依不饶、不知好歹!”

    齐君行并不回应后面几句,沉默一阵后,只是低声道:“二奶奶出自太傅苏家,据说还是苏太傅最是看重,从小便亲自教出的孙女儿,自然是与寻常小户女不同。”

    弟妹出自苏家,其祖父苏太傅德高望重、门生无数,甚至如今国子监里教授的书本,都有多本乃是苏太傅亲自编纂,若是能成了苏家的女婿,文人士子之中任谁都会给几分薄面,日后读书考取功名,便更是极大的助益。

    可齐茂行却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娶了苏家女,又有何用?呵,匆匆几月,就能定下这么一门亲事,到底是嫡出,府里他的二弟还当真是看重的很……

    “大爷?”小厮青云的话打断了他的沉吟:“咱们是不是该走了?今日是您第一次回来祭祖,老爷还等着,可不能迟了。”

    齐君行回过神来,带笑点头,还临走之前,还不忘又嘱咐了一句:“这几日有空多留意着鸳鸯馆这头,看看表姑娘若是受了委屈,便立即来告我,唉,无亲无故的孤女,能帮的便帮一帮。”

    青云干脆的应了,一张宽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忠心敬佩:“大爷当真是个好人!”

    就当齐君行赶着去给齐侯爷请安时,苏磬音与齐茂行都已出了侯府的西角门。

    门外已经备好了蓝顶青帷的宽敞马车,苏磬音倒没什么,只是齐茂行因为废了双腿,略微折腾些,在几个守门男仆的帮助下挪上了马车。

    齐茂行原本就因庶兄从鸳鸯馆内出来的事心情低沉,被这么折腾一圈,面色便越发难看,向来英气勃发的人,都像是笼在了一层阴云里。

    苏磬音当然看出了齐茂行的不开心。

    但这样难得能出门回家的日子,她会在乎齐茂行吗?会因为齐茂行的心情就影响自个的计划吗?

    那是当然不会!

    因着这缘故,虽然齐茂行靠着马车最里,一言不发的散发着浑身的阴郁,但苏磬音却就是可以做到毫不知情一般,微微掀了一角的车帘,一路打量着车外,时不时的,还要拉着丫鬟兴致勃勃的议论一阵。

    正是清明,按着风俗,除了祭祀之外,原本就也是个最适合交友踏春的节日,行出了住满了权贵的朱雀街之后,一路上,便果然越来越是热闹了起来,不少姑娘小子还提了篮子,当街卖花。

    等着马车行到甜水巷,苏磬音更是戴了帷帽,亲自下车去,买了春饼铺子里的甜水,就在车上垫着帕子吃了一碗。

    之后又叫住走街串巷的卖花女,仔细的挑了两把开的正好的木兰绣球,又多买了一方小竹篮装着,这才满意的重新上了路。

    有的人自个生气的时候,看见旁人开心玩乐会更不痛快,但有的人,处在周围人都是高高兴兴的气氛里,却会主动收敛自己的情绪,甚至被这氛围影响,也渐渐的轻松起来。

    齐茂行是属于后面的这一种。

    买了鲜花之后,苏磬音便兴致勃勃的和她两个丫鬟挤在一处,试图拿鲜花柳条编成精致的小花篮,只是因那木兰花的花枝被剪的短且脆,用力些便会折,可若不用力编,便会有一截露在外头,总显得不平整。

    连石青这样手巧的人试了两次都没能编成,苏磬音便索性试都没试,只接过花篮,满意的举在眼前来回转动:“压不进去也不妨事,露着这一截也挺好看的嘛!”

    齐茂行有意无意的瞧了一路,也已暗暗的忍了一路,直到听见苏磬音的这句话,这才终于忍无可忍,一抬手,将正巧怼在了他眼前的花篮抢了过来。

    苏磬音的手下一空,就看见一旁的齐茂行紧紧皱着眉头,把所有不平整的一截的花枝一根根这段,扔到一边,之后又解开石青在篮底结的绳口。

    之后他又起身伸手,从旁边拿了未用过的花和嫩柳条,细长有力的手指干脆利落的来回翻转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苏磬音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心便又是一沉,一个整整齐齐,漂亮精致的辛夷花篮就已经重新放到了她的手心。

    苏磬音瞪大了眼睛,来没来得及赞叹,齐茂行便还不满足一般,左右打量一遭,又叫月白将剩下的花一并递过来,也不用刀剪,就用修长的手指劈折修理了,又一枝枝长短不一的重新整好,最后用嫩柳条仔细在花篮里绑好。

    这样在篮中,便一下子盛满了各色鲜花,且因他编的巧妙,长长短短的垂下来,看起来格外的漂亮不提,还很像是篮里长出的花儿开的太多,盛不下流淌了出来似的,更添几分趣味。

    苏磬音回过神来,赞不绝口:“二爷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当真是心灵手巧,叫人刮目相看!”

    “手下仔细些就是了,并不比开弓练剑来的难。”

    齐茂行这才平展了眉头,将篮子放下,一面儿拿清水湿了帕子擦着手,一面便看向苏磬音,忍不住道:“既是要编,就好好的编,花枝还露在外头便不管了,你自个瞧着不难受吗?”

    苏磬音闻言便了然的笑了。

    她这个明面夫君与她的随性不同,向来爱整洁爱干净,就是坐上了轮椅,停下的时候,都要整整齐齐的贴平了砖缝的,就更别其它,也难怪竟是看不下去方才的花篮。

    “这有什么难受的?”

    苏磬音像是想到了什么,接过花篮,便笑眯眯道:“二爷您这么讲究,一会儿到了苏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

    齐茂行有些不解,苏磬音却故意一般,并不解释,之后再说几句,马车缓缓停下,便又下人禀报着已到了苏府门口。

    听到这个消息,不提苏磬音,只月白石青两个便都是眼眸闪亮,面上也忍不住的带了雀跃之色。

    她们两个都是自小就跟在苏磬音身边,从小在苏府里长大的。

    尤其跟着主子嫁进了侯府之后,摊上一个齐茂行这样的姑爷,日子也过得并不算十分痛快,三个月过去,自是会难免想家。

    虽说如今苏家人都已经因为老爷子逝世,而回了岭南结庐守孝,并没有主子。

    但哪怕是单纯回去看看住惯了的屋舍院子呢,也总是叫人高兴的。

    石青和月白当前下了马车去叫门,如今宅子里没什么人住,只留了几个放心的仆从看屋清扫,早几日便得了消息知道苏磬音要回来,已是等了许久,刚一叫门,便又惊又喜的迎了出来,对着苏磬音请起安来。

    只是到了门口,苏磬音的面上便已情不自禁的柔软起来,她去了帷帽,满面带笑的说出了几个迎上来的老人名姓,问他们家里如何,身子可好,神色既亲近又熟稔。

    连之后下车的齐茂行,她也是满面温婉的介绍了身份,又眉眼弯弯的与他解释了最前的一位姓陈,是家里积年的老管家,当初配着祖父走南闯北,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成婚三月,齐茂行还当真没有见过她这般温柔又惬意的神色,恍惚间,竟像是他们当真是一对儿新婚不久的佳偶,陪着娇妻回门的错觉一般。

    原来,平常时候的苏磬音,竟是这般模样?

    齐茂行还未回过神,面前老管家已带着仆从跪地磕头,口称姑爷,看向他的眼神亦是恭敬中带着七分亲热,听闻他伤了腿之后更是满面的震惊叹息,连声张罗着快取平整结实的木板来,好垫着叫姑爷进门。

    比起主子,倒更有些对待极其钟爱的自家子侄。

    侯府讲究上下尊卑,下人们固然也会待他巴结殷勤,服侍周到,但又并不是眼下这般的发自真心的亲近。

    齐茂行在这新奇的感觉的里有些无措,若在侯府,他此刻便会随手赏下些银子佩饰,毫不在意的进去了,但是对着眼前的老管家,他不知为何,却莫名做不出这般的举动来。

    迟钝了一瞬,齐茂行最终还是乖巧的道了不必麻烦,虽也给了见面的荷包,却是双手递过,神色认真,与侯府赏人的随意全不相同。

    老管家也是笑眯眯的接了,便当前迎着他们进门。

    苏府不及齐侯府的富贵,自然住不了城西权贵遍地的朱雀街。

    苏家的本家远在岭南,这京城的宅子,还是当初苏老爷子被召进宫中,教导皇子时,才置办下的一处两进的宅院,是位于盛京西面的绫罗街,他们一早出的门,虽说中间买东西耽搁了一阵子,但进了门时,却也已经过了巳时。

    盛京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宅子本就不大,苏老爷子的书房还就占了一半的主屋。

    当初苏家两个儿子都是住在一座院子的左右厢房里,也亏得苏磬音的父亲与叔父都是考名之后就领了外放的职,只逢年过节才带着妻儿回来住几日,若不然,还当真不一定能住得下。

    而苏磬音带着齐茂行下车进门之后,就毫不耽搁,熟门熟路的进了位于主屋的大书房。

    刚一进屋,看到这书房内里的情形之后,齐茂行便瞬间明白方才苏磬音说过的,“一会儿到了苏府,恐怕就又要不舒服了”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间书房……实在是乱的很。

    以苏府这宅院的大小,只这书房,便占了主屋里一明一暗的两间,完全能称得上一句宽敞。

    但就饶是如此,书房里的东西,也仍旧是堆的满满当当。

    满满当当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苏老太傅德高望重、学富五车,书房里东西多一些才算是正常,但问题是,这满满当当的东西,放得实在是过于随意。

    书柜书桌且不提,最显眼的,是东面窗下还摆了一张罗汉榻,榻上的一面堆满了靠背引枕,另一面则是零零散散放着些笔墨纸砚,榻前的地砖上不是平常的承足,而是冬日里才用得着的黄铜脚炉,瞧那样子,该是一直就放在那,冬日添炭火,平常就当寻常脚踏踩着。

    榻中小案下头,甚至还斜斜的塞了一张还落着子的棋盘,那棋子也是叫人拨过一般,全都压在了一处。

    再往旁看,顶天立地的楠木大书柜内,各色的书卷典籍竟也是杂七杂八,包罗万象,最常见的四书五经,史书本纪自不必说,商经书、韩非子,墨家的墨子四部,各色的道经佛经,甚至于连农学医术、卜经周易之流也都摆了半架。

    但叫齐茂行难受的是,这些书本卷轴,几乎没有一本是整整齐齐放好的!

    其中固然也有平整崭新的,但绝大多数,都满是翻阅弯折的痕迹,纸页泛松,一看便是其主人手不释卷,认真看过许久,偏偏放回去却像就是随手一堆,甚至还有明显被压折了书页,露出一半在外头的。

    齐茂行只看了一眼,就觉着满心里难受,可偏偏这是已故的苏老爷子书房,他又不能像对花篮一样随意规整。

    没奈何,他只好转动轮椅,叫自个的目光从叫他难受的书架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唯一干净一点的南边白墙上。

    之所以说干净一点,是因为墙上也挂着些东西。

    一张旧琴,一根竹笛,一把还未开刃,一看就并不能当真御敌赏人的长剑,剩下的,就是几张挂起的字画卷轴之类。

    齐茂行原本以为这些字画,应该都是苏老大人生前最钟爱的墨宝,但仔细看了几眼之后,却又发觉了不对。

    就算他对文墨不甚精通,旁的看不出,这眼前这最大的一张,画着“将军上阵图”的,却是怎么瞧怎么怪异,将军的身形过于年老清瘦,笔迹也显得有几分稚嫩,只一眼就能看出绝非什么大家名作。

    “那是我画的,七岁的时候。”

    苏磬音发现了他停留在画卷前的疑惑目光,从身后走过来,带了几分回忆的开口道:“七岁那年,我照着爷爷的模样画了这画上的将军,爷爷看了说的我的别有风趣,特意去裱了挂在这,一直没换下来过。”

    “不是自夸,这位将军的五官模样,和祖父可是像足了八成,任谁都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之所以有几分怪异,是因为她为了让将军的五官更像祖父一点,下意识的用了上辈子的写实画法。

    苏磬音微微弯了嘴角,伸手在画上轻轻拂过,眼前便好似重新看到了当初祖父看到这幅画时,抚着胡子满面纠结的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哈哈一笑,夸她另有一股灵气的畅快模样。

    齐茂行闻言看去,画上的将军身着甲胄、威风凛凛,虽看来已是年过花甲,但是鹤发童颜,眸光沉稳且清亮,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是一位一眼就会叫人心生亲近与信赖的长辈风范。

    提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又是苏磬音的长辈,齐茂行的神色也郑重了许多:

    “可惜我生的晚,又从了武,无缘领受苏大人教导。”

    齐茂行进宫当皇子伴读的时候,苏老爷子已经因病回府静养了,若不然,的确也能算是齐茂行的启蒙恩师。

    苏磬音闻言便笑了:“你若是能早受爷爷教导,说不得便不会厌烦读书了。”

    齐茂行也没反驳:“常听闻苏大人有教无类,循循善诱,太子殿下但凡提起,也都是颇为赞誉的。”

    苏磬音一点客气自谦的神色都不见,满脸本该如此的得意:“凡是爷爷教出来的学生,就没有一个会说不好的!”

    她说出这话来是有底气的。

    苏老爷子的性子,其实并不擅于当官从政,他三十及第,传胪出身,之后却只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便看清了自个志向才能皆不在此,决意辞官,转而去了一处寻常的书院去当了教授教书。

    祖父在书院一教就是十余年,在这期间,不论多么刁钻蠢笨的孩子,在他手下都能服服帖帖,一日千里,教出神童案首、进士举人不计其数。

    就这般,祖父的名声愈传愈广,从寻常书院教到官家府学,又到国子监,最终传到天子耳中,一道圣旨,送去给当时皇子们开蒙,再往后当初的三皇子册为太子,祖父便顺势被封为太子太傅。

    只不过,旁的太傅多少会教导太子一些为君治国之道,而天子提拔祖父,就当真是只单纯的叫他给太子教书开蒙罢了。

    但不论怎么说,单凭着教书便走到一品大员,这经历也称得上一句传奇。

    旁人只说苏太傅是才望兼隆,良工心苦。

    但苏磬音却知道,祖父并没有那许多打算。

    祖父不像官员,他更像一位单纯的教育家。

    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高官厚禄,甚至并不为什么桃李满天下。

    祖父而是就单纯的喜欢教书育人,不论教导的身份,甚至不论教导的内容。

    他本身触类旁通,能够教的,也并不单单就是圣贤之书、科举之道。之所以凭此出名,不过是因为世人只看重这个,对于旁的并没有太多兴趣与余力去学罢了

    尤其是被召进宫中之后,教导皇子甚至太子,原本就需处处小心,言语谨慎,且因为成了太子太师,便再不能如以往一般教导满堂学生,祖父口中不说,心下却是常常引以为憾的。

    苏磬音两三岁时,父亲刚刚中了进士不久,领了康州的县官外放,娘亲不放心,要跟去照顾,那地方离得远,不好带她,便索性将她留在了京城,托付了给兄弟祖父照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老爷子偶然间遇上了年幼的孙女苏磬音。

    苏磬音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是一个乖乖好学生,唯一擅长、并且习惯的就是学习,更别提来到这个地界儿,身为书香门第里的闺阁幼女,每天的日子都单调的乏味至极,实在是闲的无聊,她自个就已经好学的寻常书本都不够她看的了。

    并且她身为女儿身,又不必考科举,加上苏磬音自个的性子是见着什么都觉着有意思,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甚至插花点茶、古字刻章,什么都想要学一点的。

    这么一来,他们一个想教、一个愿学,祖孙两个凑到了一处,简直是相见恨晚。

    凡是她愿意学,并且学的高兴的,苏老爷子便都倾囊相授,却并不强求她一定学成什么。

    多年下来,她什么都未学精,但却什么都略有涉猎,触类旁通,落下一肚子的消遣杂学,之后长大了,也仍旧选择待在京城,再没有跟着外放的父母离开过。

    虽然自小与父母分离,父母亲缘浅薄了些,但有祖父,苏磬音就已经足够感激与庆幸。

    若不是有祖父,她乍然来到这与从前迥然不同的地界,也必然不能这般安之若素、自得其乐。

    齐茂行抬头看着苏磬音。

    在提起苏老太师时,苏磬音的神色,是一派纯粹的亲近与孺慕,圆亮的眼眸都仿佛湛然生光,整个人都瞬间明亮且生动起来,几乎刺目。

    他之前说的无缘拜入太师门下,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尊敬客气,但此刻看见苏磬音这少有的敬慕之色,一时却也当真忍不住生出几分惋惜来。

    若他早生几年,受几年苏太傅教导,说不得,他当真也会有些有些不一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摇摇头,便叫自己放下了这无用的猜测,只点头应了一句:“画的当真很好,那时你才是七岁?就更是难得了。”

    “那是自然,祖父教了我这么多本事,唯一能出师的,也就是这画了。”

    既然提起这张画,苏磬音的兴致起来,便将别的也一一说了起来:

    “这个画的是神兽白泽,是十岁时我与祖父一起,那时我读了山海经,起了念头将里头说的神兽都自个画出来,画了有几十张,祖父说只这一张画的最好,还专门为我提了字。”

    “上面这一张悲国赋也是我写的,十三岁的时候,我刚学草书,学了好几月,总也写不好,爷爷就叫我临悲国赋的贴子抄一百遍,抄到最后,我实在是不耐烦了,乱写一气,祖父笑话我技艺虽不成,却已有章草的狂气,他远不及也,之后还故意也亲自写了一遍,与我的挂在了一处,说什么也不肯撤下来。”

    “唔,还有这个棋盘……”

    ……

    齐茂行一句句静静听着,渐渐的,竟也忘记了这书房的杂乱,听着苏磬音沉浸在回忆里,宁静且恬淡声音,眼前竟仿佛从这杂乱里看出十几年里,苏磬音与苏老大人祖孙二人自得其乐的一幕幕场景。

    这感觉叫他既诧异又新奇,他的长辈里,生父继母自不必提,生母虽是意外早亡,但他的娘亲即便在世时,二人相处,更多的也是娘亲不停的苦口婆心,叫他好好读书,好好用功,莫要惹你父亲生气。

    祖母当然也待他慈爱,但更多的也就是操心的衣食住行,给他物件丫鬟,他也只是恭敬孝顺,心怀感恩。

    如苏磬音与苏老太傅这样忘年交一般,亲自教导,亲密无间,甚至嬉笑打闹的情形,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更不可能将他孩童时的幼稚笔墨这般挂在书房内,一挂便是近十年。

    “还有这个九九消寒图,去年刚挂上去,原本说好了祖父说颜色,我每日涂一片花瓣的,只是后来……”

    说到这,苏磬音的声音一顿,打刚才起一直兴致勃勃的神色忽的低沉了下去。

    齐茂行闻言抬头,五彩斑斓的消寒图上,只填了一多半的梅花,剩下的却还空着。

    算起来,那正是他们成婚不久,苏老太傅逝世的日子。

    所以,苏老爷子不放心亲手教养大的孙女,在临去之前亲自为她定下了亲事。

    而在大婚当日,被苏老太傅记挂的苏磬音,却是一掀盖头,便遇上了一张口就要和离的他吗?

    一想到这,齐茂行像是直到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对着面前的苏磬音与画中的老人,他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手心,第一次的,心中忽的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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