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狐的故事.水神2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一郎请他吃馄饨。

    回途,两人绕到冈崎,横越平安神宫的参道,沿着疏水道走向南禅寺。南禅寺对面是枫红褪尽的苍寒群山,混浊的水流在左手边缓慢流动。

    两人之间话不多,来到泊船处,茂雄突然蹲下身子。弘一郎停下脚步,以为他只是鞋带松了,没料到茂雄竟哗地一声吐了出来。弘一郎慌忙蹲在他身旁,茂雄脸色苍白如纸,单手撑地,一连吐了好几次。地上的呕吐物散发着热气。事出突然,平常就算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弘一郎这下也慌了手脚。等茂雄吐完,他扶着茂雄走进南禅寺旁边的茶店。

    店里的人看到茂雄脸色发青也上前关心,拿了一杯水给他。弘一郎试着判断他呕吐的原因,或许是电影院的空气太差、旧书店暖炉太暖,或是在馄饨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终究无法确定原因。茂雄抓起店里人拿来的梅干,喝了一口绿茶,脸上才终于恢复血色。

    是我不好,不该抓着他四处跑。弘一郎如此反省。

    樋口直次郎在疏水道竣工前就离开了,迅速经营起自己的事业。众人不知道初来乍到的他为何突然创业,也不知年纪轻轻的他如何筹措到资金。直次郎那时已跟东京的本家断绝来往,听说给人的印象并不好。我想像中的樋口直次郎,是个像剃刀一样做事俐落、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也是个极大胆的无赖。那也是我对明治时代的印象。

    明治三十年,直次郎在鹿之谷盖了住所。这座宅邱经过长年改建,已和当时的风貌大不相同,但北边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似乎与百年前变动不大,会祖父晚年就住在那里,后来变成和子婆婆的房间。

    直次郎将事业交给儿子代管。他十分长寿,对周围的人极具影响力,再加上为人大方,宅邸里住有不少食客,也经常举办宴会,各色人等出入宅邸,从侠客到艺术家、连政治家都有。

    大正末年,直次郎召开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宴会,震惊邻近一带。详细情形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会祖父也曾在战时模仿直次郎召开宴会。众人只能以曾祖父那场宴会的片断印象当依据,想像直次郎的宴会。

    大家都说,直次郎在那次宴会接待了死神。

    宴会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直次郎去参加高岛屋举办的展览会,在返家途中倒下,死在南禅寺境内。

    花江夫人过世翌年,庭院里枝垂樱花瓣散落的时节,和子婆婆搬到了大阪堺市的妹妹家。即使是离开长年住惯的房子,她的神情仍是如磐石般毫不动摇。她在门前回望宅邸,向窝在二楼书斋的祖父鞠躬致意。位于大阪中南部的港湾都市。

    弘一郎他们从小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那时茂雄还小,她竟选择在那时离开宅邸,实在令人费解。但这似乎是她和祖父商量后的决定。

    弘一郎与孝二郎一起送和子婆婆到街上,一路上他们随意聊着回忆,走在春日下的巷道。来到冈崎疏水道旁边时,弘一郎说起去年冬天茂雄在这条路呕吐的事。

    和子婆婆原本应该在四筑河原町搭电车的,但是她邀弘一郎两兄弟吃饭,三人走进了河原町的一家店。入座后,和子婆婆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问兄弟俩是否做过溺水的梦。他们点点头,她的神色更加阴郁,又问他们梦醒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或是觉得有人盯着自己。虽然弘一郎他们不是很懂,但对和子婆婆面吾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言谈中,她的表情很阴翳,简直就像沉落湖里的雕像。

    她其实并不想离开宅邸,但实在是无法忍耐了。那座宅邸里有东西栖息。她刚进宅邸不久就感觉到了,自从花江夫人进门,那感觉盆发强烈。她常梦见自己溺水,在深夜里惊醒,听到某处传来水声。仔细聆听那水声,觉得仿佛有只怪兽在幽深淤滞的水底凝视自己。她说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了。

    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她如此宣称。弘一郎他们很惊讶,进一步追问,但她只说是自己的感觉。

    弘一郎和孝二郎都认为和子婆婆只是受到花江夫人之死的冲击,变得神经过敏。带有怪谈意味的那席话,实在不像他们一直仰赖的和子婆婆会说的话。

    她劝告他们早点离开那座宅邱,早日独立。

    阴暗的餐馆里人声混杂,和子婆婆的话令弘一郎他们听得入迷。和子婆婆突如其来的奇怪告白让他们不知所措,但也使他们莫名地兴致高昂。弘一郎他们有种错觉,仿佛三人所在的角落被阴冷的什么给包围了。

    和子婆婆留下奇妙的话,离开了京都。

    从此不会再踏入宅邸。

    说起溺水的梦,我想起一件事。

    曾祖父生前像燃烧殆尽的灰烬,盘踞在北边的老旧三坪大和室里和子婆婆也住过那间房间,现在则是当仓库使用。房里摆了几个日式橱柜、门对开的旧书柜,塞满弘一郎伯父学生时代收藏的文哲书籍。我以前常去找书看。我还记得旧书的味道、泛黄纸张的柔软触感。我那时不过才国小、国一的年纪,不可能读懂这么难的书,不过是随意翻开标上已经褪色的标注线的书页,读了几篇文章,画线的似乎是弘一郎伯父。我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弘一郎伯父在夸大的文句旁拼命画线。

    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躺在房里翻看旧书,翻着翻着困了起来,脑袋昏沉沉的。那时,就像遇到鬼压床,耳边突然传来巨响,听起来像水沸腾了。我以为自己溺水了,嘴巴像金鱼般死命开阖,挣扎起身。

    不知为何,那时天花板异常明亮。光纹悠悠晃晃映照在天花板上,简直就像躺在水底仰望水面的感觉。我不知道那光线从何而来,只觉得思心,立刻回到家人所在的房间。

    时针指着十二点,报时的钟声响起。

    孝二郎伯父弯着枯瘦的背,打着瞌睡,白发凌乱,眼镜滑落。弘一郎伯父指着他小声说:睡着了。孝二郎伯父发出像是抗议的呻吟声,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弘一郎伯父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浮现汗水,在日光灯下油亮地闪着光。伯父从裤子口袋掏出白手帕擦脸。

    唔!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声呻吟。

    醒了吗?

    孝二郎伯父闹情绪地说我一直醒着啊,眼神迷茫地望向墙上的钟,脑袋微微摇晃,好像连视线对焦都费了一番心力。

    都十一一点了不是吗?古董店的人还没来?

    我们说不定被放鸽子了。

    岂有此理!

    孝二郎伯父摇晃着起身,痛苦地喘息着踩在榻榻米上,步代不稳地往前走。我们怕他摔向祭坛,但伯父在祭坛前停下脚步,向祖父一鞠躬,又迈开步伐走向拉门。

    你还好吧?父亲叫住伯父。

    我口渴,想喝水。

    我也渴了,要是有茶水,拿过来。弘一郎伯父对他说。

    孝二郎伯父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什么都没表示地拉开纸门,滑进漆黑的走廊。

    应该不要紧吧?

    他好像相当醉了。

    两人嘴上担心,但又觉得麻烦,并不打算陪孝二郎伯父一起去。我们竖耳倾听着孝二郎伯父不规则的脚步声。父亲点上一根烟,伯父忽然想起某件事,低吟着说:醒酒想喝水,就喝酒来解。

    那是什么?父亲轻飘飘地呼出一口烟。

    不就是酒鬼的说词吗?

    是老爸说的吗?

    不,老爸没说过那种话,倒是他死前一直在喝水不是吗?我想起那件事,他喝的应该是醒酒的水吧。

    除了喝水,还发生很多奇怪的事。父亲沉思着说。像大宴会之类的。

    那到现在还是个谜。

    伯父蹙起了眉头。

    祖父举办大宴会,是在梅雨季尚未结束的七月初。

    深夜,久谷先生路过宅邸,看到萧瑟的雨中有灯光流泄。平常那时间大宅都已经熄灯了,久谷老先生觉得不寻常,停下了脚步。宅邸灯火耀眼,却一片死寂。

    隔天早上美里姐来,见到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有许多西式餐点的残肴和用过的酒杯,食物似乎是请餐厅外途过来的。她问祖父,但他死不承认,只说不知道。她以为是有亲戚来访,便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但那晚没有任何亲戚来。她也打电话到我们家,我想起当时歪着头、一脸纳闷的父亲。

    光从留在桌上的剩菜,就可推想那是场多么豪奢的宴会。那些菜肴绝不可能是祖父一个人吃下肚的。椭圆形桌面中央的青磁大盘上,有具宛如标本的巨大鱼骨,菜肴似乎是围绕着那具鱼骨摆放的。

    再加上久谷先生在前一天看到了漆黑雨夜中灯火通明的宅邸,大家都猜想西式房间里一定是办了场众会,但那晚祖父宴请了什么人仍是无解。父亲和伯父都觉得不安,他们联想到曾祖父在烽火正烈时举办的那场豪华宴会。

    三兄弟是从久谷先生那儿听说有关大宴会的事。

    庭院里挂满了大灯笼,灯笼上描绘着青蛙、鲶鱼之类的诡异图画,宅邸里映着淫猥的红光。脸上缠着白布的艺妓、身上有龙形刺青的占卜师、戴着天狗或狐狸面具的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出宅邸。曾祖父的父亲直次郎也曾在大正末年举办盛大宴会,据说曾祖父是打算重现那次宴会的盛况。那场宴会不只是一场单纯的享乐,也是他步入疯狂、陷入孤立的关键。

    我不知道祖父的宴会是否与我们诡异的家族史有关,因为曾祖父和直次郎的宴会妖异耀眼,相较之下,祖父的宴会实在太过安静而孤独。

    那场宴会后,祖父仿佛受到吸引般逐步迈向死亡,那双原就可怕的眼睛盆发灼灼。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让美里姐伤透脑筋。

    之后祖父常喊口渴,不再喝酒,只喝水。就像弘一郎伯父说的,像是在喝醒酒的水。他就像为了从喝了一辈子的酒中觉醒,想要喝光琵琶湖的水一样。

    那年八月,我造访祖父的宅鄙。

    天气十分炎热,光是下公车走过住宅区我就一脸是汗。我逃离炙烈的日光溜进宅邱,觉得屋里比平日阴暗。美里姐到玄关迎接我,她说祖父午觉睡得正沉。

    我和美里姐一起在餐厅吃冰淇淋。餐厅是花江夫人嫁来时新盖的,是整座宅邸最新的房间。虽然冷气开得并不强,但餐厅里总是十分凉爽,也许是因为地板铺上白瓷砖的缘故吧。面东的大片玻璃窗设有纱窗,看得见懒洋洋的午阳。

    爷爷状况还好吗?我问。

    不太好。

    美里姐的年纪和我相差不少,但堂兄弟姐妹中我和她处得最好。不管是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她和弘一郎伯父不愧是父女,像得不得了。我记得小时候她常陪我玩,喜欢表演孝二郎伯父教她的魔术给我看,戏弄我。

    她舔着冰淇淋,告诉我祖父举行的那场宴会。两人提出了各种猜想,但就连父亲和伯父都不知道的事,我们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她告诉我,她在阴暗的西式房间看到晚宴的残羹剩肴时有多惊讶。就像有群陌生人在屋子里,感觉很不舒服。她这么说。

    我觉得她得和祖父在这座空荡荡的宅邸生活,实在辛苦,便对她说:

    真是辛苦了。

    没差,反正我很闲。这也算是孝顺父母,孝顺祖父。她露出一抹笑容,但旋即嘟嚷着:不过爷爷有时很可怕。不是爱骂人的可怕,而是感觉很阴森。

    为什么?

    爷爷常把我误认成花江夫人,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有次在走廊上,爷爷从后面紧紧抱住我。

    可是,花江夫人跟美里姐……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一点也不像吧!所以爷爷看到我的脸,马上就清醒了。

    不过最让她困扰的,是祖父一直想喝水。

    不管装了几瓶水,祖父总是立刻就喝完,还一直嫌弃水不好喝。她准备好晚餐要回家前,一定会将两大瓶市售的饮用水放在祖父生活的书斋,但隔天一来,两瓶水都空了。

    我跟矢野医生谈过这件事,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专心聆听着屋外的蝉鸣。我吃完冰淇淋,喝了杯麦茶。

    除了那场宴会,还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她说。跟我来一下。

    我们沿着环绕中庭的走廊来到北边和室,和室里十分明亮。我咦?一声,她神情认真地催促我进去。

    西侧大窗上的格子门透着光,和室的榻榻米上四处摆放着盛满水的器皿,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那些水反射着光,将房间照得透亮。和室天花板上宛如柔软的水面波光摇曳。那情景,宛如房间沉没在明亮日光下的沉静湖底一般。

    我被这一幕夺去了心神,不假思索踏进房里,小心不踢倒众多器皿。器皿中都盛满了洁净的清水,水中没有一丝杂质。

    今早一来就这样了。美里姐这么说。是爷爷弄的。

    为什么?

    不晓得。她双手擦腰,犹如金刚力士般站立,叹了一口气。我想是种咒术吧。

    我抬头望着天花板,觉得悠悠摇曳的波光似会相识。

    一时之间,我们哑然无言。忽然,我发觉中庭的小庙与竹丛的缝隙间有个小小的人影,我瞬间心跳加速。战战兢兢地仔细一看,原来是祖父站在中庭对面的走廊上。他就站在面向走廊的拉门前方,以十分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们。那扇拉门的另一头不久便摆上祖父的祭坛,成了我们举杯共饮的所在。

    传家宝不一定是放在仓库里吧,你们有没有怀疑过中庭?父亲忽然问道。

    弘一郎伯父苦笑着说:当然想过,老爸也说过那里有我们的守护神,可是总不可能挖开老爸那么重视的地方。

    那么做,他一定大发雷霆。

    现在倒是办得到。

    等芳莲堂把东西拿来再说吧。

    说得也是。

    父亲替自己斟了酒,也向弘一郎伯父劝酒。

    不,我喝够了。伯父一口回绝。

    长久以来,我一直很在意。中庭里不是有座小庙吗?那到底是祭拜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弘一郎伯父闭着双眼,呻吟地说。

    中庭在祖父祭坛后方拉门的另一边,除了竹子,没种植其他植物,地面覆满柔软的青苔。我小时候一直很想摸摸那绿色的绒毯。

    中庭的竹林前方有座小庙。小时候我常隔着玻璃门,看祖父拿供品踩过青苔间的踏石往小庙走去。参拜时,祖父神情严肃,感觉比平常更难亲近。日照很少的中庭在清晨时分就像沉没在水中一样幽暗阴冷,而伫立其中的祖父即使近在眼前,也给人一种站在另一个荒凉世界的感觉。

    祖父不喜欢有人踩进中庭。我看过一个堂哥为了观察小庙走进中庭,结果被祖父看到,他问也不问一巴掌就挥过去。那个堂哥从此再也没踏入祖父家半步,一直到今天的守灵夜才看到他。也难怪伯父们尽管对传家宝再感兴趣也不敢动中庭。

    听说小庙从建造宅邱时就已经存在了。

    历史那么悠久吗?我问。

    据说那是直次郎先生请回来的神。常看到老爸去参拜,可是我也不知道祭祀的是什么神。伯父说。

    父亲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中庭。

    高中时,父亲会跟我说起一个跟人鱼有关的回忆,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除了因为父亲难得说这类幻想风味的事,也因为那个与人鱼有关的模糊记忆,跟父亲心中与他母亲有关的少数回忆纠缠在一起。一想到花江夫人,我的眼前就像丝线相连般联想到某些画面,像是突出蓝色水面的竹子,或是在水底逐渐腐朽的古老小庙。

    暑假,我们来到祖父的宅邸。我和父亲坐在一楼西侧的和室,我们家每次来都睡这间房。平常负责照顾祖父的美里姐那天休息,所以母亲出门去买晚餐了。打开面向东侧走廊的拉门就是中庭。我们啜饮着父亲从餐厅拿来的可尔必思,将拉门完全敞开,眺望中庭。从面西的窗外、仓库旁的树上,蝉鸣穿过纱窗流入房中。天空阴阴的,十分闷热,似乎快下雨了。我们望向犹如沉没水中的幽暗庭院,望着院里的小庙和竹林,父亲一点一滴地道出回忆。

    据说祖母的故乡在琵琶湖南畔。滋贺与京都交界的群山复杂交错,山麓一路延伸至湖畔,就在某个山麓间的谷地,有座小村。虽然不知道确切地点,但应该是在滨大津一带。滋贺县大津市的中心市街。坐拥面琵琶湖的大津港,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

    花江夫人似乎会向父亲提起几次往事,描述故乡的风景给他听。父亲脑中模糊的农村风景里,西边通往深山的斜坡是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突如其来出现一塘池水,池塘周围的孟宗竹几乎陷落阴暗的水面,气氛极为阴森。这一带很静,连鸟鸣声都鲜少听见。据说风强的日子,附近一带竹枝沙沙的摩擦声仿佛像有庞然大物在池底蠢动一般。

    花江夫人说,有座竹林围绕的神社沉没在池底。相传远在她出生之前,村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水神便在一夜之间将神社沉入水底。那时正好有对年轻男女趁着夜色在神社幽会,男方侥幸逃脱,但女方却被奔涌的水流给吞没,溺水身亡。池水冰冷阴暗,但潜到水底还看得到神社的遗迹,以及周围繁茂的竹林。传说溺死的女孩成了人鱼,一直悠游在水中的竹林。花江夫人说,那女孩子是平息神怒的祭品。

    小时候,我觉得这故事非常可怕,还梦过几回。

    父亲喝了一口可尔必思,苦笑地说。

    最近已经很少了,不过以前常梦到。梦见我掉进阴暗的池里,在水中睁开眼睛时看到人鱼在游,后来回想才发现,那人鱼长得很像我母亲。

    父亲向弘一郎伯父诉说那件往事,伯父仔细倾听,静静品味故事内容。

    说起来,那个中庭让我想到这故事。

    伯父点点头。

    不过,或许也可以这么想,因为我是边听母亲诉说往事,边望着中庭,故事中的风景才变成了庭院的风貌。

    嗯。不过,总觉得这故事很有花江夫人的风格。

    话说到一半,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重物掉在昏暗的走廊上。

    我们吓得差点跳起来,紧张地瞪向拉门,但不再有任何动静。唯有寂静更加深沉。

    怎么回事?弘一郎伯父小声地问。

    怎么回事呢?父亲重复着。

    我去看一下。

    父亲这时也有点醉了,他步履蹒跚地穿过祭坛前,拉开纸门探出头去,父亲唔唔地发出含糊的尖叫声想缩回脖子,但马上停止动作,对着昏暗的走廊招呼:为什么站在那种地方?害我吓了一跳。

    弘一郎伯父觉得无趣地说:怎么?是孝二郎吗?

    怎么了吗?父亲如此喊着,但孝二郎伯父迟迟不走进房里。你看你看,醉了吗?父亲走出房间手忙脚乱地把伯父扶进来。怎么了?怎么用那种表情瞪着我?唔……这里怎么都湿了啊?

    弘一郎伯父只顾着舔酒,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样子。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正想起身帮忙,结果父亲拿着茶壶和茶碗,一把将孝二郎伯父推进房间。孝二郎伯父一一打量着我们,然后看了祭坛一眼,眼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背脊一阵寒意。祭坛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伯父试图站稳,但被父亲硬押到我们身旁,在缘廊边坐下。

    醉了吗?振作一点!

    弘一郎伯父拍着孝二郎伯父的肩。

    真是的,吓我一跳。父亲把茶倒进茶碗,一边抱怨。表情那么吓人地站在那么暗的地方,我还以为是老爸的幽灵。

    父亲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窥探似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代的樋口直次郎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了大阪的堺市,和子婆婆听说就是她的孙女。长男因病过世,由次男继承所有家业,那就是我的曾祖父。

    从直次郎到曾祖父的时代家里都是开染色工厂,当时二楼的西式房间常有京都的画家或学者来访。曾祖父耽溺于搜集古董,在古董店四处收购。不久,他放下本业,开始投入西阵纺织业,因此惹出许多麻烦事。再加上战时禁止奢侈的风潮,西阵纺织大受打击,使曾祖父的事业蒙受巨大损失。上京区的纺织业集中地区,近代成了绢织物的中心产地。

    曾祖父自此陷入无法翻身的泥淖。事情就是从仿效直次郎举办奇怪的宴会开始的。他衣不系带地在北白川的田边小路徘徊,跳进疏水道被人救起,还有人说曾祖父将一个经常进出宅邸的画家耳朵咬断,或听到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消息传出后,过去在宅邸出入的名人顿时不见踪影。

    眼光不算好的会祖父这下更加沉溺于古董嗜好上。他喜欢的古董很多种,像是玻璃艺品、雕刻、漆器等,其中特别执着与龙有关的物品。只要是龙,不分好坏他一律全收。听说这个消息,一些行事不正的古董商常来宅邸走动,仓库里堆满了他的收藏,在他死后全卖给了芳莲堂。会祖父的收藏品现在应该还有几样在芳莲堂手上。

    一直到伯父们读国中为止,曾祖父都住在宅邸一隅。不知是因为憎恨祖父从他手中夺走实权,还是为了什么感到郁闷,他很少开口。不注重健康再加上郁闷的累积,使他的脸色灰扑扑的。年幼的伯父们不敢靠近他,又让会祖父更加陷入孤独与郁闷的境地。曾祖父原是酒国英雄,但自从被软禁就不再喝酒,而是在煎茶里加粗砂糖喝。

    他盘踞在北边的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里,动也不动,眼神阴沉出神地眺望中庭,舔舐着加了砂糖的煎茶。

    那身影清清楚楚刻画在伯父们的记忆中。在伯父们进国中前夕,曾祖父就像融化一般过世了。

    庭院的水池边有一盏古意盎然的灯,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瓦斯灯。那是大战之前会祖父为了歌颂家族盛世的到来而特别订作的电灯,家人稍加修缮后一直使用至今。灯柱上刻着朝天奔驰的飞龙。不过一盏小灯自然无法照亮整座庭院,反而更加凸显了暗处的阴暗。面向庭院的玻璃窗完全敞开,暖风仿佛就从那阴暗处吹进了房里。

    总觉得孝二郎伯父眼神不对劲。弘一郎伯父笨手笨脚地更换了蚊香。

    水龙头没有水。孝二郎伯父嘟嚷着。是停水吗?

    没听说要停水啊。弘一郎伯父说。

    父亲拿着茶壶倒茶,问道:这茶是怎么来的?孝二郎伯父回答:就放在餐厅里,是美里事先准备的吧?

    闻起来味道有点奇怪。父亲说。还是不要喝太多比较好。

    一定是放了中药。弘一郎伯父不甚在意地说。

    壁钟已经指着十二点半。

    醉了醉了。弘一郎伯父说着痛苦地呼了一口气。

    我到餐厅去的时候,你们讲了什么?孝二郎伯父语气认真地问。在说我的事吗?

    我们没说哥哥你的坏话啦。

    那你们在聊什么?

    喂喂,不要瞎搅和。

    不是的。

    孝二郎伯父缓缓地摇着头,身子也跟着摇晃,似乎是想唤醒因醉意而涣散的神智。一定在说那家伙不懂得酒味,对吧?他呻吟地说。

    才没说那种话。

    说什么随随便便就醉了,怎么可能懂得酒味。

    没有,我们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我可没说是你们说的。

    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老爸的声音。

    孝二郎伯父说着,往祭坛那边看了一眼。

    你这个醉鬼,父亲大人已经死了,就躺在那边。

    不,那一定是老爸,我怎么可能搞错。

    你把我们的声音错当成老爸的吧!

    可是,你们不是说没说过那种话吗?

    不要胡说八道,像傻瓜一样。

    你已经醉了。父亲柔声安抚。

    你啊,给我到院子里清醒一下!

    弘一郎伯父以命令的语气这么一说,孝二郎伯父顺从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往缘廊走去,找着花岗岩上的夹脚拖鞋。别掉进池里淹死了。弘一郎伯父开玩笑地说。那种小池子,怎么可能淹得死人。孝二郎伯父回敬一句,走下昏暗的庭院。

    真是的,说那种话,真让人不舒服。

    弘一郎伯父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

    可是,你不觉得确实有那种气息吗?l

    父亲没有看向祭坛,抬了抬下颚示意。不,还不是气息那种程度,更像是被人瞪着的感觉。父亲低语。

    弘一郎伯父不情愿地同意了,同样没有抬头看向祭坛。

    总觉得身体似乎沾染上了宅邸的静谧。母亲、伯母或堂兄弟姐妹他们应该在其他房间休息,却感觉不到他们存在的气息。就像是只有我们四人被忘在这座宏伟的宅邸一隅。

    膀胱终于发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走出房间。走廊十分昏暗,光源只有玄关那盏圆灯笼造形的灯。我尽可能让脑袋放空,不去胡思乱想,沉浸在醉意中,走进玄关旁的厕所。

    厕所里贴着蓝瓷砖,感觉十分凉爽。我凝视眼前的毛玻璃小窗,把事情解决,冲水。正打算洗手,发现水龙头没有水,想起伯父刚才说是停水吗?。可是我从厕所出来时,却听到某处传来滴水声。

    父亲说的那种感觉,我也感受到了。为什么有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呢?

    我在餐厅转向,望向环绕中庭的阴暗走廊,一度想直接回房睡觉,但总觉得胸口纷纷扰扰的,看来想睡也睡不着。

    我在想像中巡游了在宅邸延伸的幽暗走廊,在恍如矗立于深山废寺的静谧中不断前行。也许是因为偶尔传来的水声,我脑中浮现阴暗的水流沉积在宅邱某处的光景。我想起和子婆婆离开时对伯父们说的事。有人沉潜在混浊的水底,窥伺着我们。眼眸的光犹如野兽,为高烧所折磨,受干渴所苦,写满旁若无人的愤怒。随手拿起什么就丢。想喝水。猛地睁开的那双眼睛,是祖父临死之前的眼眸。

    方才还酒醉未醒的孝二郎伯父堂堂地指挥着众人行动。对于很少有机会接触鲤鱼的我而书,这劳动令人相当不舒服,但孝二郎伯父倒是若无其事地脱下衬衫,捧着鲤鱼,丢进父亲汲水而来的水桶中。鲤鱼在伯父的手臂间无力挣扎。弘一郎伯父虽然皱着眉头,不过中途也加入了搬运鲤鱼的作业。

    真奇怪。从疏水道回来的父亲说。疏水道的水位变得好低,都快没水了。

    水位原本就不高。弘一郎伯父说。

    虽是那么说,不过现在水位只到脚踝而已。

    是因为夏天没下雨吧?

    是吗?

    大约有十条鲤鱼,要将鲤鱼全运到疏水道放生可不容易。明明是祖父的守灵夜,却得为这种事费心费力,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却也因此纡解了刚才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异样的紧张感,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完鲤鱼的事,带着一身腥臭味回到和室,时钟已指着凌晨一点半。孝二郎伯父裤子满是泥泞,模样凄惨。其他人虽然比他好一点,但衣服同样都毁了。

    会被骂死的。弘一郎伯父笑嘻嘻地说。孝二郎伯父脱掉裤子,以手帕擦去泥块。现在也没办法洗。他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记得刚才还有水啊。弘一郎伯父说。是我的错觉吗?不可能啊。

    是有水。还有人踩进去在那边大呼小叫的。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

    花江夫人过世,是八月下旬的事。

    伯父们清楚记得那天的事。

    那天是假日,一早祖父就带着花江夫人和茂雄出门。弘一郎因为翌日便要出发到东京,忙着打包行李。和子婆婆也在他房间进进出出,帮他整理。不久他觉得麻烦,马虎地收拾一下,留下和子婆婆逃出房间,到弟弟常待的大学图书馆去了。因为图书馆很闷热,又无聊,他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拖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里时似乎下过一场雷阵雨,出去时变得更闷热。两人在街上闲晃,回到宅邸已是日暮时分。闷热的夕阳将附近一带染成了橘色,宅邸静得教人毛骨悚然。走进幽暗的玄关出声叫唤,和子婆婆没有回应,也没看到花江夫人的身影。

    绕到面向庭院的和室,茂雄一个人坐在缘廊,弘一郎问他花江夫人他们到哪里去了,然而茂雄只是坐着发呆,没有回答。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和热气从庭院飘了过来,弘一郎皱起了眉头。走到茂雄身边,仔细察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满满浮着水泡一样的汗珠,擦也不擦,很不对劲。弘一郎在他身旁蹲下来。

    孝二郎走进走廊深处,觉得中庭四周的走廊湿湿的。绕到中庭北边,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蹲在阴暗的走廊中央。是和子婆婆。她身旁放了一个水桶,正专心三思拿抹布擦地。出声叫她,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触碰到一样,身体一震,回头看他。

    弘一郎手足无措地待在一句话也不说的茂雄身边,孝二郎脸色难看地走回来,告诉他花江夫人发生意外。和子婆婆说,花江夫人在澡堂溺水,刚刚送进医院。老爸和久谷先生已经陪着去了。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孝二郎皱起眉头呻吟地说:这味道是什么啊?弘一郎也觉得奇怪。只有茂雄神情平静,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他们蹲在缘廊,久谷先生从医院回来,步上玄关来到了和室。,听说了吗?他低声问道。久谷先生神情阴郁地向他们招手。他们靠过去之后,久谷先生看了缘廊的小茂雄一眼,说道:花江夫人过世了。和子小姐在哪里?这是什么味道啊?

    在久谷先生与和子婆婆说话期间,弘一郎走出了庭院。

    夕阳照亮了干枯的池底。许多鲤鱼的尸体贴在池子底部,闪闪发光。

    或许是因为在尸体旁过夜,我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也对花江夫人的死因无法释怀。

    那天,伯父们并不在宅邸。大宅只有祖父、花江夫人和子婆婆,以及年幼的父亲。花江夫人过世,而和子婆婆反常地对伯父们说了令人费解的话。意外发生后,祖父开始窝在书斋。父亲从不提那天的事,又或者说,是没办法提。

    我抬头看着祭坛。虽说祖父已经过世,但任意揣测祖父的事还是不太好,可是我难以挥去某个念头。

    和子婆婆会暗示这座宅耶里有东西栖息,说那东西杀了花江夫人。可是如果要说栖息在这座宅邸的东西,那不就是祖父吗?我想伯父们应该也察觉这件事,只是没有说出口。

    正当我沉思其中,日光灯一阵激烈闪动,熄灭了。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我,因为简直就像是祖父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

    只有祭坛上的蜡烛还亮着,我们不安的脸孔自黑暗中浮现。怎么了?孝二郎伯父喃喃低语。停电吗?

    看见庭院里的电灯亮着,弘一郎伯父摇摇头。

    不是停电吧,是日光灯坏了。

    百物语结束了吗?父亲说,和伯父们对看一眼。

    老爸也差不多要出现了?孝二郎伯父呻吟着。

    别胡说了,真无聊。弘一郎伯父挥着手。茂雄,楼梯底下的柜子应该有灯管,你去拿。

    好好。父亲应着,正打算起身,却突然看着庭院停下动作,身子微微后仰,举动很吓人。

    父亲的表情简直像是见到鬼,我和伯父也看向庭院,全都僵在当场。以庭院胧蒙的灯光为背景,一抹纤细的女影浮了上来。那一瞬间,我脑中浮现了从未谋面的花江夫人。庭院里的身影柔和的肩部线条和娇弱的站姿,和照片中的花江夫人极为相似。

    在摇曳的烛光中,没有人说话。

    樋口先生。那影子如此说。我是芳莲堂的人。

    烛光摇动,仿佛黑暗也跟着摇曳。在我们沉默的压力下,站在庭院的女性没有作声,但似乎并不特别惊讶,处之泰然。她像哄小孩般怀抱以包袱巾包裹的小箱子。

    原来是芳莲堂的小姐。弘一郎伯父终于开口说话。请先上来吧。

    女人低头致意,脱下鞋子飘然步上和室。

    怎么这么晚。

    孝二郎伯父抱怨。女人颊上浮现一抹笑容,但没有说明理由。那置若罔闻的态度鬼气森森,我不禁怀疑她真的是和我们约好的古董商吗?想想,三更半夜的,一个年轻女性只身参加别人家的守灵夜也很奇怪。

    大家都醉了,都没礼貌地直盯着客人看,但她从容地解开方巾,拿出一只老旧的木箱。我们在一旁屏息观看,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形状奇怪的物品,送到我们面前。

    这就是约好的物品,请确认。她说。

    父亲兄弟不知所措地面面相戏。在父亲的催促下,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拿起那东西。虽然在烛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仍看得出那是一只紫色玻璃瓶,造形像变形得很严重的酒壶,两边鼓起的地方扭曲着。更怪异的是,壶嘴有一个大栓,上面包覆着褪色的和纸,一圈圈缠绕着结实的绳子。伯父转动酒壶,酒壶在烛光下闪耀,扑通扑通传出钝重的水声。弘一郎伯父把酒壶交给孝二郎伯父,再来是父亲接过去,最后传到了我手上。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女人低头致意,打算离去,弘一郎伯父慌忙留住她。

    请、请等一下。只有这样,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是寄放在我们这里的东西。

    不,我不是问那个。弘一郎伯父一副头疼的样子。这个奇怪的玻璃酒壶到底是什么啊?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吗?

    女人微笑地摇摇头。

    不是的,瓶子是芳莲堂上一代的东西,不过他交代要连容器一起交给你们。

    什么?那里面装的才是传家宝吗?

    我也不清楚,总之里面的水是樋口先生的。

    水?这是水吗?

    孝二郎伯父拎着那只奇特的酒壶,在耳边摇晃着说。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她低声回应。似乎是一百年前的琵琶湖湖水。

    我们全都哑口无言。

    没想到让我们等待到深夜的传家宝竟是水。

    啊!

    她忽然惊讶地抬起头凝视庭院,一直眯着眼睛凝神细视,父亲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我以为下雨了。

    没下雨啊。弘一郎伯父说。

    因为,好像听到水声。

    她面向庭院侧耳倾听,喃喃自语。

    那时候,我也听到了水流声。像是有水流入黑暗深沉的地方,像漩涡环绕般。

    那么,就此告辞了。她匆忙起身。

    我们站在缘廊目送她离去。她轻巧地步下缘廊,踏入鞋中回过身,鞠躬致意。一举一动都与我心目中的花江夫人的幻影重叠,十分不可思议。父亲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事呢?我瞥了父亲一眼,他脸色发青。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弘一郎伯父问。她若无其事地回说没问题l。也许是叫车子等着了吧。

    唔,还有一个问题。弘一郎伯父说。你说接到电话指示守灵夜的事,对吗?

    是的,一大早,七点左右。她回答。

    是什么人打的?

    我也不知道。

    她疑惑地偏着头,露出一抹微笑。

    隔着电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总觉得声音跟各位很像,只不过似乎有一点年纪了。

    我想:那不就是祖父吗?但又想起祖父是在凌晨过世,打消了那个想法。

    她从庭院离去,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影,仿佛从未出现。只有那瓶水留在我们身边。

    我们把那只奇特的玻璃酒壶放在祖父的祭坛前。烛光摇曳下,四个人一脸认真地瞪着它。

    是醒酒的水吗?弘一郎伯父忽然说。

    孝二郎伯父似乎放松下来。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就像狐狸变的,感觉很阴森。

    时钟指着凌晨两点。

    哥哥,你们去睡一下吧。父亲说。

    说得也是。弘一郎伯父神情呆滞。不过,他好像很在意某件事,没有要回房休息的意思。

    真搞不懂,到底是谁打的电话?

    弘一郎伯父凝视着玻璃酒壶,执着于这个问题。

    总不会是老爸吧。孝二郎伯父提心吊胆地说。

    当然不可能啊!弘一郎伯父断言。早上他已经过世了。

    那是久谷先生还是矢野医生吧?我说。

    如果是他们,一定会交代我们吧。

    说不定是忘了。

    是那样吗?

    我们大惑不解。

    会不会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打的?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该不会,是那场宴会的宾客吧?

    我们害怕得面面相观。

    总觉得父亲欲言又止的。

    二楼阴暗的西式房间在我脑海中浮现。

    祖父隔着长桌与全身濡湿的兽对坐,水滴在黑色的桌子上,场景鲜明有如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我会想到濡湿的兽呢?是因为一直听到水声的缘故吗?因为直次郎与曾祖父举行的奇特大宴会的联想?以及,曾祖父低潮时的传闻饲养在宅邸里的怪物在深夜远吠。

    弘一郎伯父忽然嗯?一声,歪着头侧耳倾听。我们也一起竖起耳朵。从某处传来水声,而且愈来愈激烈,有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也有唰一声流泄而下的声音。

    待在只能仰赖烛光的昏暗和室,我有种身在昏暗的竖坑底下的错觉。聆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声,让人觉得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工地。当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只不过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地底的漆黑阴冷。幽深的竖坑里,湿淋淋的男人在提灯的光中蠕动,发出苦涩的呻吟声,身子愈来愈冷。水脉有如巨兽横亘眼前,无论再怎么抽,只要挖土,水就飞溅而出。里面应该有我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樋口直次郎的身影。

    不是停水了吗?弘一郎伯父气愤地说。

    喂!

    孝二郎伯父忽然大喊出声,吓了我们一跳。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祭坛上的玻璃酒壶。

    我们凑过去一看,发现壶中的水正逐渐减少。

    是破了吗?

    弘一郎伯父把酒壶拿在手中检查,但壶底没破,也不见水漏出来。他将酒壶拿在手中的这段期间,壶中的水还在流失,就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人给喝干了一样。

    我们屏住气息,看着酒壶。

    醒酒的水。伯父说的话从我脑中掠过。

    宛如漩涡的水声变得更加激烈。屁股突然觉得凉凉的,低头一看,榻榻米已经湿了。我坐起身,伯父们也注意到这件事。水是从祭坛方向流出来的。孝二郎伯父站起身,查看是哪里漏水。他绕到祭坛后方,那里的拉门紧闭。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中庭。倏地,拉门后传来有人扔石头的声响,出现几个水渍。伯父身子后仰,他身后的父亲轻轻惨叫了一声。

    孝二郎伯父拉开纸门。

    中庭一片黑暗,但玻璃门咯吱咯吱地发出惨叫,水流从缝隙间迸流而出。我们半蹲着身子,越过祭坛凝视中庭。水流宛如贯穿黑暗涌出,冲垮了祭坛上的装饰。水喷溅在我们身边的榻榻米上,像手掌拍打一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沐浴在飞沫下的父亲脸色铁青,凝望着漆黑的中庭。

    从玻璃门缝隙溢流的水流进房间,经过我脚边流向院子。奔流的水推倒祭坛上的蜡烛,使得四周陷入黑暗。

    远远的,我听到母亲他们呼唤的声音。

    望着眼前从黑暗中冲出的水流,各种记忆与妄想跳跃交错在我的脑中。

    和子婆婆说这座宅邸有东西栖息。祖父死前举行的宴会。放置在西式房间黑桌上的巨大鱼骨。忽然干涸的水池。摆放在和室里的玻璃容器。在天花板摇曳的波光。琵琶湖疏水道。樋口直次郎找到的传家宝。中庭的小庙。和子婆婆的话。做了溺水的梦醒来后,身上是不是有腥味?花江夫人就是被那东西给杀了。

    这个夏天,祖父傲然迈向死亡的同时,不停喝着的是什么?

    是水。

    祖父的守灵夜以奇异的方式结束。数个月后,在宅邸拆毁的那一晚,父亲与我两人对酌。

    父亲说他无法分辨哪个部分是幼年的记忆,哪个部分是自己在幻想或作梦。

    在父亲的记忆中,祖父拉开纸门。

    年幼的父亲站在祖父身旁。隔着走廊与玻璃门,就是中庭,但是他觉得那里比平常阴暗,而另一头的走廊在悠悠晃动。父亲看见的,并不是平常所见的中庭。

    水波荡漾的中庭宛如变成大型水槽。父亲看到青苔和细长的竹叶断片在空中漂流,小庙旁的竹丛像生物般蠢动。玻璃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水从缝隙间流到走廊上。仰头一看,水面有光。父亲紧抓住祖父的大手,祖父像金刚力士伫立不动,阴沉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忧虑,凝望着没入水中的中庭。

    轻飘飘的和服衣摆在父子面前漂动。父亲屏住气息,摇晃祖父的手,但祖父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蹒跚地上前。祖父伸出手,触碰从玻璃门缝喷发的水,腥臭难当的水沫溅到父亲脸上。年幼的父亲思心欲呕。

    人鱼隐身在摇曳的竹林里,漂浮在蓝色的水中。漂在玻璃门另一边的人鱼,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安详地闭着眼,看起来像在微笑,仿佛被某样东西怀抱住一般。

    那是父亲记忆中的事。接下来的部分,父亲就不记得了。

    我们看到中庭的黑暗如漩涡般旋转,连根拔起的竹子在空中打转,像是有人抓着挥舞一般。四分五裂的小庙残骸打破玻璃门,冲进屋来。孝二郎伯父遮着脸,躲到祭坛后。水流从破碎的玻璃缝隙间流进来。我们抱住祖父的棺木。

    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周围陷入黑暗。

    玻璃门被冲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拉门也被冲倒了,水流猛烈地灌进和室,撞上了祭坛,分成二股奔流从我们身旁流过。我们四个缩着身体,紧紧攀住祖父的棺木。

    一根青竹刺破祭坛,刺伤了弘一郎伯父的额头,血液从裂开的伤口流出,我看到鲜血滴落贯注而下的水流,但伯父嘴巴紧抿,紧抱着棺材动也不动孝二郎伯父也是紧咬双唇,抓着棺木。

    从中庭涌出的奔流愈来愈浩大,撼摇祖父的祭坛,撼动整座宅邸。水沫喷溅,我皱着眉头看着身后。水雾另一头可见庭院的灯光。奔流横越过庭院,将树木挤开,流了出去,有如一条新生的河流。我们就像站在一条水脉当中。我们紧紧缩着身子,尽可能在滔滔的水流中站稳脚步。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与水声中,我听到某种生物的咆哮。像是巨兽的咆哮。十分吓人,而且极其悲切。

    那天深夜,从祖父宅邸喷发的奔流推倒木墙,冲垮石墙,流进了下方的琵琶湖疏水道。疏水道水位瞬间上涨,水流冒着水泡卷起漩涡以琵琶湖为目标逆流而上,连哲学之道都溢满了水。奔流从鹿之谷的永观堂往南禅寺逆势前进,怒不可遏地咆哮着,震撼了砖瓦建造的水路阁。然而一抵达蹴上发电所,奔流像是猝死般失去了气势,流势稳定下来,终究没有流出隧道抵达琵琶湖。

    祖父晚年在书斋摆了一张床,睡睡醒醒地生活。但父亲兄弟来访时,祖父绝不会在被窝里迎接他们,一定是坐在书斋泛着黑光的沙发上,亮着一双愈来愈凹陷、愈来愈可怕的眼睛。祖父不会吐露半句怯懦的话语,父亲他们也绝不会说一些慰问病体的话,双方大都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

    二楼面北的书斋仿佛位于湖底,十分阴暗,祖父的体臭弥漫在每一寸空间,就连旧花瓶或书架所在处、满是灰尘的阴暗角落也一样。父亲他们无法长时间待在书斋,而且走动得太勤,祖父还会发脾气。他只允许美里去照顾他。

    祖父说:我想喝水。美里姐在茶杯装了水送过去。祖父坐起身,蹙着眉头将水含在口中,湿润的嘴唇纠结着,慢慢把水吐在卷起的棉被上。

    都是铁锈味,这水能喝吗!

    祖父气得把茶杯往墙上扔,弯着腰呻吟着。

    美里姐搀扶着祖父,祖父瘦骨嶙峋的背宛若爬虫类在她手掌下蠕动着。她摩挲着祖父的背,脸凑过去。祖父留长的白发凌乱,那双闪耀着妖异光芒的眼眸正从发丝间窥探她,她吓了一跳。因为白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瞳并不属于病中的祖父所有,就像是掉入致命陷阱却仍挣扎求生的野兽一般。

    我才不会死!祖父呻吟着。

    他口吐火热的气息,反覆这么说。

    祖父后来便陷入昏睡状态,矢野父子和父亲他们赶到了宅邸。祖父在翌日凌晨过世。

    樋口直次郎亲手打造、历经数次整修的樋口家大宅在东山山麓耸立多年,如今历史已经走到尽头。初冬,拆毁工程在弘一郎伯父的安排下展开。当天,除了父亲和伯父们,我也在场。

    货车运走许多碎木,我们在空荡荡的腹地闲逛。没想到那么宽广的宅耶恢复成建地后,感觉意外地小,真是不可思议。穿过原本的玄关,走过记忆中的走廊,我们来到中庭。

    那间神秘的小庙已然消失,弯折的竹子残干竖立在青苔和岩石混合的泥地。泥土间可见锈迹斑斑的铁块,扭曲的粗管子往外伸出,简直就像怪物的心脏。这铁块似乎是大型机器的一部分,不过因为受到惊人的力量从内侧破坏,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形。

    我们围绕着那机器。弘一郎伯父下巴埋在深蓝色的围巾里,好像觉得很冷。孝二郎伯父穿着圆莲蓬的工作外套,抽着烟。父亲穿着土黄色犬衣,手插进口袋。我伸出手,触摸冰冷铁块上的泥土。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会经阻挠琵琶湖的隧道工程、让工人尝尽辛酸的水脉。眼前的这个铁块,是不是就是抽干水脉的蒸汽帮浦呢?然后,在那个残夏的夜晚,从百年的幽禁中解放的某个东西乘着足以摧毁宅邱的奔流,企图回到琵琶湖,只可惜没有成功。

    我伸手探进机器内侧刺破的歪斜缺口,里面黏着几个小盘子大小的光滑圆板。

    那是什么?

    弘一郎伯父看着我手上的东西,问道。

    那东西呈半透明,带点蓝色,透过光一看,上面有柔和的波纹。隔着圆板,另一侧的父亲仿佛身处水中。

    那圆板略微弯曲,就像巨大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