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唐草人偶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小小的木门微开,仿佛等着人。

    止进狭长的露地注1就看到玄关右侧开着侘助山茶注2。自邻家改建后,就只有那里还照得到暮冬的太阳。

    蓉子将带来的钥匙插入百叶门上的钥匙孔旋转起来。转一圈时,要将两扇门重叠的部分稍稍抬高。这是诀窍。

    祖母在世时完全不需要钥匙,门总是开着。蓉子的父母经常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样不安全,在家时最好也把门锁上。但她还是一次也没锁过。她都快八十八岁了,要她改变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大概很难吧。现在可不是那么太平的时代呀!即使有人如此告诉祖母,她似乎还是不以为意。

    祖母过世之后,祖母的时代也随之告终。

    带上门的时候感觉不大顺溜。得在门槛涂点蜡,蓉子心想。就像祖母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今天是祖母过世后第五十天,昨天是七七,丧礼和七七都是在寺庙办完的,因此已经很久没进这屋子了。

    站在三合土地上,密闭房子特有的浓重味道就迎面袭来。那是种类似线香味混和霉味,此外还掺杂某种东西的气息。

    蓉子没脱外套就直接走进客厅,打开所有窗户。沿廊注3玻璃门和遮雨窗一打开,房子就开始深呼吸。走廊尽头是储藏室、厨房,再转进去有间四叠半注4的房间。她爬上二楼,把三个房间的窗户也全部打开。

    接着又到楼下浴室,打开水龙头。流出的水起先带着茶色,但一会儿就变得透明。拿水桶接水,从更衣间旁的架子上拿出擦手巾和祖母缝好备用的抹布。把抹布放在水桶中漂洗,再着实拧干。拧干吸满冬天冰水的布中有种特别的疼痛感,手都红了。

    去,到那边去,仔细用擦手巾把手擦干。绝不能以为反正都得弄湿,就偷懒。让湿湿的手吹到风最糟。只要每次都仔细擦干,手就不会裂了。

    蓉子一边模仿祖母的口吻,一边用毛巾擦干双手。再用擦干的双手把拧过的抹布摊开,跪在地上擦起相连的两个榻榻米房间。擦到一半已微微渗汗,便脱下外套。

    虽然看起来很干净,但房子毕竟久无人居,榻榻米上还是看得出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抹布很快就变成黑色,于是再把抹布拿去清洗、拧干。用毛巾将手擦干。摊开抹布,找到还没擦完的地方,又开始唰唰地擦起来。擦完之后,收拾水桶和抹布。

    接着,打开房间的壁橱,取出被炉桌专用的棉被铺好。又从储藏室取出被炉桌,插上电。对了,还得将电源总开关打开才行。

    拿张椅子放在厨房门口垫脚,把上头的总开关打开。一时传出嗡的通电声。整个房子哆嗦了起来。

    好,接下来该莉卡小姐注5了。

    祖母的名字是麻,莉卡小姐则叫她麻子小姐。

    因为麻小姐叫起来别扭嘛。

    还有,莉卡小姐要蓉子别叫她莉卡妹妹。那是蓉子第一次叫她莉卡妹妹时的事情。

    或许莉卡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蓉子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便改口为她加上小姐的称呼。

    事实上,后来每次发生事情时她都展现独到的判断力,让人不禁心悦诚服地尊称她莉卡小姐。

    如此渊博的见识,莉卡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祖母过世时,莉卡小姐表明自己想陪麻子小姐一段,将守孝一阵子,于是回到祖母家莉卡小姐如此希望,所以蓉子带她去的,闭门不出。

    这四十九天里,莉卡小姐是否都陪着麻子小姐,并看到她前往极乐净土了呢?

    蓉子上了二楼,走进里边的六叠房间。那是祖母口中的人偶房间。因为这里原本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偶。如今却闲置着。

    祖母过世前大约一年左右,就开始寻找能够认养各尊人偶的地方。她迹近狂热似地寻找博物馆、寺庙、喜爱人偶的人,以及那些人偶最希望去的地方,这件工作需要相当耐心。因为祖母得一边斟酌每一尊人偶的来历和相关的由来传说,一边挑选满足下列双重条件的地方人偶自己满意,而对方又懂得珍视该人偶。为最后一尊人偶找到领养处之后不久,祖母就如沉睡般安详地过世了。

    虽然那些人偶已不在,它们的气息却似乎还留在房间里。蓉子朝壁橱走去,一路上仿佛一一拂开肉眼看不见的布幕似的。她打开门拉出长方形衣箱状的桐木箱。

    简直就像白雪公主的棺木。

    蓉子心想。

    莉卡小姐,醒来呀!我要打开了哦!

    说着便迅速打开盖子。包裹在柔软的白色羽二重注6布料中莉卡小姐喜欢羽二重的莉卡小姐依然沉睡不醒。

    一片死寂。

    讨厌,莉卡小姐怎么了嘛?像个人偶似的。

    蓉子笑着说,莉卡小姐却完全没反应。蓉子笑不出来了。因为若是对有生命的东西打招呼,即使对方没出声回答,她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确接收到自己讯息的回应。然而现在莉卡小姐却完全没有这种回应。她只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原来莉卡小姐还没回来呀……

    蓉子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蓉子!回来了吗?玛格丽特来电话!

    把莉卡小姐从祖母家抱回来后,蓉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待在自己房间里,这时突然听到母亲待子在楼梯口叫着自己。

    喔!

    她连忙站起身来。

    玛格丽特是特地来日本学针灸的,和蓉子同年。蓉子教玛格丽特日文,而玛格丽特教蓉子英文大概是要更改语言交换的时间吧。不过玛格丽特的日文近乎完美,因此蓉子也不算教她,感觉只是聊天而已,平常交谈也都是用日文。

    喂,玛格丽特吗?

    蓉子,这个星期四呀,不好意思,取消。突然有点事情。

    这句话文法对不对呢?蓉子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嗯,我知道了,那下星期四见喽。

    说着挂了电话。

    她和玛格丽特是透过植物染料研究协会主办的山林健行认识的。

    蓉子没上大学,以非正式弟子身分到柚木的工作坊去上课。柚木也是植物染料研究协会的会员。忙起来的时候甚至得住在工作坊里,空间时却可以连续两、三周无所事事。

    啊,蓉子。

    蓉子正要走上二楼,却被母亲从厨房叫住。

    什么事?

    情况怎么样啊?祖母的房子。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形呀?

    没特别乱啦,没问题的。不过,我把莉卡小姐带回来了。

    没被老鼠啃坏吧?

    倒没什么问题……

    但也不是完全没问题。

    那个房子呀……

    母亲语气一沉。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老是这样放着不管也不是个办法,房子没人气的话就会荒芜。话虽这么说,又舍不得卖……

    我们要搬过去住吗?

    这样也不错。蓉子心想。

    这我们也想过,不过现在这个家的地偏又是祖上传下来的……

    母亲的嫁妆是这栋房子,而父亲是招赘的。过世的祖母是父亲那边的内祖母。

    那要用人吗?

    说着,蓉子真觉不情愿。

    嗯,租给女学生怎么样?学生不会长期定居,女孩子的话,应该也不至于把房子弄得太乱。

    是这样吗?蓉子脑海里浮现几个朋友的房间。

    我看你还是别太乐观。

    不过,是有这打算。你也投个赞成票吧?

    蓉子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好呀,只要你让我也住在那里。

    自己并没有特别想搬离家里。

    许多朋友上了大学就开始在外独居,自己看了也没特别羡慕。

    蓉子这时却觉得有点焦虑不安,或许也因为莉卡小姐还没醒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蓉子搬出去独立的事情就因父亲的这句话定案了。

    其实,有管理人过去同住,当然比只有房客住在那里好,而且如果蓉子真想从事印染工作,以后也需要一间专用的工作坊。这就是蓉子父母亲的考量。

    蓉子很早以前就喜欢染东西,经常拿红茶和洋葱皮来染手帕之类的,最近也开始染羊毛。因此,万一要做饭时厨房偏偏被她占住,那可就麻烦透了。但如果她要走这行维生,又不能对她多有抱怨。

    把空下来的祖母家二楼租给房客,二楼腾出一部分给蓉子当工作坊,如此就一举两得了。

    不过,就不知道这么旧的日式房子,会不会有年轻女孩子喜欢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感到犹豫吧。母亲很喜欢最近才改装好的系统厨具,而奶奶家的水槽还贴着旧式的瓷砖。

    这个嘛,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会喜欢。

    蓉子若有所悟地说,她想到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现在租的房子楼下是餐厅,因此随时都飘着某种味道。熬汤的味道,炒肉的味道,总觉得空气中似乎无时无刻不飘着细微的油脂分子。

    虽然玛格丽特看来并没有为此特别苦恼,但蓉子记得她曾说过因为房租便宜,所以只好忍受。她还说,去年年底曾参观旧式民宅,并沿中山道注7旅行。玛格丽特对这种房子一定有兴趣。

    祖母家虽然离那种被指定为古迹的老式民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的确有着历经好几个世代所营造出来的恬静生活氛围。蓉子直觉玛格丽特一定会喜欢。

    于是,隔周玛格丽特来的时候,便对她提起这件事。果然不出所料,玛格丽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不过,我可能会在楼下熬煮染料,所以会有一些味道。这一点和你现在的处境倒是没什么两样。

    为了保险起见,蓉子附加说明。

    没这回事。

    玛格丽特摇着头说。

    这完全无所谓,植物没关系,我讨厌的是油烟。

    于是两人就到祖母家看看。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从二楼的三个房间中挑了一间做为自己的房间。

    出乎意料,其余的房客也一下子就找到了。

    蓉子常去帮忙的染织工坊来了几个美术大学的女学生,要买织布专用的线。其中两个正好要重新找房子。蓉子的老师柚木说:

    一位是内山纪久注姐,好像是因为现在住的地方有人抱怨她织布的声音太吵。另一位是与希子小姐,姓……嗯……好像姓佐伯吧,说不定你也见过。听说她研究的是纺织图案,自己也想实际试试,却苦于没地方摆织布机。

    这两人蓉子也认识。纪久个性文静,给人略带神秘的印象。与希子比较直爽,是个好恶分明的女孩。

    或许是绝佳组合呢。要是她们能来住的话就太好了蓉子回答。

    那她们下次来的时候,我要她们跟你连络喽。

    柚木说,削着梅树干的手完全没停。

    蓉子想起公园进行梅林修剪时,都有大卡车来将成堆的梅枝载走。除非一定得使用老干材,不然应该可以利用那些梅枝吧。

    修剪梅树时会锯下很多梅枝,应该可以向他们要一些吧。

    这个嘛,刚剪下来的嫩枝看起来水嫩嫩的,感觉好像会是很棒的染料。不过,梅树呀……

    柚木稍稍面带难色地微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歪七扭八、长满树瘤的老干才能染出漂亮的颜色唷。

    于是两个人又静静地削着木片。

    女生宿舍的事情已顺利敲定。时序进入四月、学校开学之前,三个人便陆续拎着行李搬进来了。

    三个人位于二楼的房间也定下来了。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以纸门分隔,给纪久和与希子住。玛格丽特则住走道对面的房间。

    行李搬得暂告一段落的那天晚上,蓉子的父母亲特来打招呼,完成形式上的契约,同时也为她们开了个简单的欢迎餐会。

    即将成为客厅的大榻榻米房间里摆上餐桌。蓉子及父母亲,还有三位房客,应该是六个人,却摆了七个座位。

    纪久和与希子发现的时候,心里纳闷还有什么人会来,但令人吃惊的是,多出来的位子竟然是为蓉子的人偶准备的。

    关于那人偶,蓉子的父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

    打从蓉子小时候,这就成了我们家的惯例……

    因此纪久和与希子只以为独生女蓉子大概是把人偶当成妹妹了。不管女儿几岁,父母亲还是当她没长大,这是天经地义。不过,这样怎能狠下心放手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担任宿舍管理人呢?

    有点尴尬的餐会终于结束了。父母亲回去之后,蓉子又到厨房去为大家泡红茶。还搞不大清楚房子格局的三个人只得留在座位上。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人偶上。无花纹淡红梅色缩缅注9的和服袖口微微露出颜色稍深的红梅色长襦袢注10,同色的假襟注11很好看。

    好漂亮的缩缅喔。

    纪久忍不住低语。

    梭面?

    玛格丽特问。

    你看,布料表面是不是凹凸不平?这就叫缩缅。简单说来,这种有皱褶的布料就叫做缩缅。

    纪久郑重其事地回答。

    依皱褶粗细可分为各种不同的缩缅唷。

    与希子接着道。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莉卡小姐穿的衣服都是这种布料,我一直以为是这就是日本布,原来叫做缩缅呀。

    没错,小小的白鱼干就叫缩缅杂鱼。

    与希子的话似乎使得玛格丽特更坠入新的五里雾中,纪久赶紧岔开话题:

    她叫莉卡小姐吗?这尊人偶。

    是的。

    玛格丽特一本正经地回答。

    玛格丽特对蓉子和莉卡小姐之间的交情并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知道这是蓉子十分珍爱的人偶,而且曾经寄存在某处一阵子。

    上次语言交换的时候,玛格丽特注意到书桌上的莉卡小姐,便说:

    啊,莉卡小姐回来了。

    ……才没呢。当时蓉子心想,回来了却又没回来。她略带伤感地望着过于端庄的莉卡小姐说:

    嗯,她在祖母家待了一阵子。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蓉子就喜欢玛格丽特这一点。其实玛格丽特本来就对人偶没什么兴趣。

    我从小就没玩过人偶,对那种浪费时间的游戏完全提不起劲。

    听到她说玩人偶是浪费时间的游戏,蓉子本想反驳,却又一时想不出话来。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十分错愕,但自己也觉得似乎真的满浪费时间的。于是反问:

    那你都玩什么呢?

    玛格丽特瞪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

    嗯,看书,还有跟父亲一起去钓鱼……我只对praial的事物有兴趣。

    praial实用的,对吧?

    蓉子确认。

    shyng……啊!实用。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脑袋有点当机,忍不住用力点着头。人偶,不实用。

    这时蓉子捧着装满红茶器具的深茶盘进来了。

    刚刚听玛格丽特说才知道,这尊人偶叫莉卡小姐喔。

    纪久沉静地低声说。

    对呀。

    蓉子点点头,把茶盘放在自己的座垫旁,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这下该如何说明莉卡小姐的事情呢?她从容不迫地拿起茶壶,把红茶往一个个杯子里倒,似乎想趁此机会确认现场的气氛。

    蓉子一一为每个人送上茶杯时依然保持静默,但她已觉察空气中并无任何奇怪的不协调,换句话说,现场并没有类似僵硬的紧张感。虽然今天是四个人初次见面,但似乎正各自一点一点释放出无法言喻的部分,并彼此融合在一起,相互熟稔起来。

    蓉子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后,心想告诉她们应无妨,于是打开话匣子:

    莉卡小姐刚来的时候……

    莉卡小姐是以前祖母送给蓉子的。

    问她九岁生日想要什么呢?她回答:莉卡洋娃娃注12。

    谁知道,收到的桐木箱里装的却是有着漆黑头发的日本传统市松人偶注13。直到现在,蓉子都还清楚记得自己打开礼物时那种虚脱和郁闷的感觉。那人偶还附有一份祖母亲手制作的使用说明书。莉卡小姐备有个人专用食器盒注14,箱内有一式小巧却一应俱全的整套餐具,蓉子必须由自己的三餐中分别取出一小口帮她盛上,这就是那份说明书的重点。

    这仪式宛如扮家家酒的延伸,蓉子玩得十分投入。一旦亲手喂她吃饭,心里也日渐涌出怜爱的感情。到了大约第三天,当自己盯着莉卡小姐看的时候,仿佛可以感到她似乎也回视着自己到了第五天,甚至有好几个瞬间,以为她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第七天傍晚,突然传来蓉子……蓉子听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实踩在蓉子心里似的口气说话,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那么意外。莉卡小姐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蓉子的双眼间,也就是脸的正面传入的。父母亲似乎听不见莉卡小姐的声音。蓉子年纪虽小,也明白这事最好瞒着父母。

    蓉子之所以决定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告诉祖母,是认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处的时间应该比自己长,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处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

    从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紧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组织似的。虽然三人关系因蓉子学校功课忙而日渐疏远,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对蓉子而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或许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过世,莉卡小姐一直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听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没人的时候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这次不知是什么情形。对了,莉卡小姐的确曾说要送奶奶到极乐净土的,却没说她会再回来,可也没好好道别……

    这故事对其他三人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却将它当成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恳切地叙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该如何判断。

    蓉子说完后,大家一时都还摸不着头绪。但玛格丽特和另外两人不同,她已经见过莉卡小姐好几次了,因此开始认真地考虑这段第一次听说的往事。

    蓉子以前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件事,应该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吧。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当场否定她,说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现在认真的程度看来,那种程度的否定说不定意味着两人的友谊会决裂,自己又喜欢蓉子,因此一定会陷入两难的局面吧……玛格丽特心想……有没有什么解释可以让如此荒诞不稽的事情贴近现实一点呢……她突然灵光一闪:

    蓉子,我在想……

    玛格丽特食指朝上并看着上面。我在想这个片语等于英文的hink,而后面应该接着说明自己的意见。这个句法和玛格丽特的母语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对吧?对你来说,莉卡小姐就等于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为奶奶过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结果连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赶到死后的世界里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鸽子吃到子弹似的。

    啊?

    与希子突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也可以这么解释啊,说出来没关系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却对奶奶怀有敌对意识,因为你一直想超越她,于是心中产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杀意。因此,奶奶过世时,你心里有罪恶感,当然是在下意识中。因此,就连和莉卡小姐说话也感到内疚,于是自己制造出无法和她沟通的状态。

    ……啊?敌对意识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觉竟蹙着眉在心里质问自己是否真有这种意识。

    又或者……

    与希子以更高的声音说: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发现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亲密。但既然奶奶过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认为了。

    啊……

    蓉子越来越迷糊了。

    请你别说了吧。

    纪久温和地制止与希子。

    莉卡小姐对蓉子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哦,别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这种分析方法现在很流行呀。

    与希子有点不高兴。纪久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高尚的流行。

    的确,在逗她。

    玛格丽特肯定地说,或许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点啦。

    与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不过我绝对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还满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纪久垂眼说。她的左耳垂有一颗黑痣,那颗痣有点隆起,又正好长在一般戴耳环的位置,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雏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

    享保雏?

    玛格丽特问。

    长脸,身形很大,是江户时期制造的人偶。

    有点可怕喔。

    与希子也补充说明。纪久点头表示对,就是那个,同时又说:

    他们端坐在人偶陈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层,睥睨地望着我,真的很威风。我小时候很怕哦,不过我姑姑出嫁后就被别人要走了。

    她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

    最近好像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婆家处不来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开开玩笑嘛。

    详情不大清楚,不过好像回来了。

    蓉子喜欢纪久如此的感受性。玛格丽特却皱眉嘟哝:与希子太不合逻辑了。蓉子打圆场似地说:

    我比较意外的是:与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玛格丽特是从来不玩人偶的那类人呢。

    没错。玛格丽特轮番望着纪久和与希子,同时点点头。与希子说:

    这是你身上特有的吗?还是海的那一边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这里蓉子强调我这说法很怪女孩子们都玩人偶的。

    那你为什么不玩呢?

    嗯……总觉得,没那么多空闲……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我想我能够了解。

    与希子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买回来当土产送我呀……不过最后总是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玛格丽特缩了下脖子。纪久稍微调正坐姿,盯着与希子和玛格丽特说:

    嗳,所以不管什么理由,现在大家都了解,对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们就该如此看待她。而根据蓉子的话,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识,换言之目前处于并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状态。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当然我指的是人类就是了一直不放弃地持续跟植物人状态的对方说话,最后终于恢复意识。因此,只要不放弃,继续关心她,说不定……

    蓉子听了有点热泪盈眶。看她这样子,大家一时都安静无语、默不作声。纪久又继续说:

    所以,蓉子,请你还是让莉卡小姐一直待在这里,依旧继续和她说话,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怪。

    与希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玛格丽特说:

    我不能说我不觉得怪。我想,我还是会觉得有点怪。不过,只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么?

    介意我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这种事情的人。

    蓉子直视着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这很像玛格丽特的作风。那能不能也请你接受,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长到这么大了,还认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将左手摆在胸前打着转,说:

    ……还是,有点纠结,不过我会尽力。

    蓉了微笑起来。或许纪久和与希子无法了解,蓉子却十分清楚,要玛格丽特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困难。

    谢谢你。玛格丽特。

    嗳,睡了没?

    与希子和纪久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纸门,而与希子的床又铺在纸门边,因此虽然已经躺下了,却还是想跟隔壁搭话。

    还没呀。

    纸门后面突然传出说话声,纪久吓了一跳却依旧回答了。她心想:这样对心脏不好。

    你觉得蓉子如何?

    觉得她如何?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人,也不会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个不停。

    哎呀,别这么说嘛。

    我想问的不是蓉子,应该说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不知道耶。不过感觉得出来,对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这我也感觉得出来。不过,你不觉得恐怖吗?

    纪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嗯,我想:关于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完全不关心的人,因为一点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人偶就像家具或风景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第二种是超级有兴趣的有兴趣过了头,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起人偶来了。第三种是超级厌恶的,就是那些说人偶好像有生命、觉得他们恐怖的人。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其实在情感投射这点上倒是一样。

    你是指蓉子和玛格丽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么单纯。姑且撇开玛格丽特不谈,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轻易归到这三种的其中任何一种……

    自己从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种独特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一般人在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彼此搜寻共通的感觉基底,再以此展开对话。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因此,这种人周遭总是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蓉子并未给人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相反地,不论她在哪儿,都能和周围和谐相容,给对方安心感。

    纪久如此概略说明之后,又说:

    所以我觉得,不能推说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没说蓉子古怪哦,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呀。你都没什么不舒服吗?

    纪久又沉吟了一会儿:

    目前还好。你呢?

    与希子听了,不知为何似乎也安下心来:

    我也是,就目前来说。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这里,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楼下传来有人做事的声音,虽不至于太吵,却不绝于耳,不知不觉竟变成乐队的声音,在与希子的梦中出入穿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旋转木马绕着正中间的某样东西转个不停,梦里回过神来,发现其实它正呈螺旋状往上攀登:心里不禁纳闷它要到哪儿去。旋转木马随着乐队的演奏旋转着,转动的却是草原中心的那个东西。

    乐队渐行渐远,与希子终于醒了,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让人不知所以的怀念青草味夹杂在空气中漂荡着。

    下楼到厨房一看,纪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纪久看到她便说:

    啊,早啊。

    早。这什么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说趁新鲜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现在在外面染生丝。

    啊?艾草吗?难怪。

    正想说这味道包藏了无限的回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时,蓉子出现了。

    来得正好,刚刚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脸吧。

    与希子依言先去洗脸,心里边想:要是起床时间就此固定下来,可就有点讨厌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张旧的儿童餐椅上。

    啊,你来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着鸭跖草注17花样的连身洋装。

    谁手制的吗?

    嗯,我妈以前亲手给我们俩一人缝了一件一样的,不过当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会长大吧?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不过蓉子可是长大了。

    这时玄关门喀啦喀啦地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脖子上缠着毛巾,喘着气说:

    我回来了。

    喔,你跑步回来了呀?

    嗯,这是我的平常。

    这句话日文很怪。大家同时发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光想都觉得麻烦,干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面面相觑,由对方表情的变化如实读出这种心思后觉得好笑,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啊!饭喷出来了!

    糟了!快把火关小!

    蓉子慌张地说,同时开火煮起味噌汤。

    纪久看看锅里说:

    好用心喔,还用小鱼干熬汤底呢。

    昨晚就预先熬起来了。因为还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鱼干。

    那,汤里放什么料呢?

    啊!

    完全忘了这回事。祖母在世时,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备齐。大家不禁担忧地看着蓉子。

    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还剩下一点,就放那个吧。切细一点撒在上面,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艾草味噌汤散发着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真是简朴至极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里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

    虽然我没见过蓉子的奶奶,不过她可真了不起,过世了还这么照顾孙女。

    与希子抓起一颗梅子有感而发。

    收拾碗盘后,大家会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继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冲洗浸过染媒剂的丝,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绳子上。心里突然想到与希子刚刚说的话,反刍起来。

    祖母这实体已经消失,祖母的房子却依然没忘记她的气息,她的个性似乎因实体消失反而更显浓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着房子里的某种东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气也是。从未知的该处,正要编织出蓄势待发的萌芽力量。

    那温暖而积极的力量似乎还充塞着整间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没有失去祖母的实感。

    纪久的老家在一个以贵族流放地而闻名的岛上,位于一处面海的高台。她在那里住到小学毕业,国中、高中虽不住在岛上,但现在上了大学,逢暑假还是会回去。岛上没有机场,所以必须转搭电车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现在已经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学,父亲最小的妹妹都与他们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才出生的,名义上虽是姑姑,却觉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岛上的纺织相当出名,家家户户都有台织布机。年轻的姑姑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喀啦喀啦地织着布。不知为何,纪久特别喜欢姑姑那台机器的节奏,较不喜欢母亲和祖母的,不论她织的是什么。

    纪久家古时候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知第几代家长为了增加岛民的现金收入,设立了纺织公司。如今纪久的父亲即为该公司代表。父亲和祖父都是年轻时即离开岛上出外念大学,再从外面带着妻子返乡。因此,母亲和祖母织就布疋注18消遣时所演奏出来的声音,和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所演奏的,之间总有些微妙差异,声音中带着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旧历女儿节那天嫁到岛上另一头村子里的老房子。公司生产的都是捻线绸注19一类的布,连一般简式礼服注20都不适合做,但当时为了准备姑姑结婚的装束,还特别订购金丝银丝来纺。这事纪久至今都还记忆鲜明。

    与希子出身市。那是个古老的城下町注21,离此电车车程两小时。她和纪久同一所大学,即将升三年级。目前正热衷研究中近东游牧民族所织、名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图案。

    她的论文基本架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造型与图案,即为该民族世界观形之于外的表现,就像曼陀罗。与希子希望透过该地织布的节奏感,去体会他们的世界观。

    在西亚,实际以游牧为生的人当中,至今还有人使用平置于地面上的简单水平织机,但大多数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业者委托以织布机工作。他们所使用的织布机纵向特别长,故称为垂直织机,就像坐在画布前作画一般织布。

    我喜欢这种方式。奇勒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