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唐草人偶3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刚才正巧在帮她换衣服。

    不好意思,乱七八糟的……

    蓉子说着连忙抱起莉卡小姐。就在这时:

    啊!这是……

    那人第一次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等等!请借我看一下!

    说着伸出手来。蓉子一时犹豫了起来,不过因为对方是祖母的朋友,想想还是把莉卡小姐递过去。那人仿佛欣赏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似地,仔细看着莉卡小姐的脸和手足,然后高兴地说:

    难怪,是澄月的作品呀。

    啊?

    蓉子一头雾水。

    喔,这家的老太太一直要我帮她找澄月的人偶,我也搜集了很久,但澄月是从能剧面具师中途改行做人偶的,所以数量并不多。这家老太太也只收集澄月的作品,但最要紧的那一尊却遍寻不着,所以才吩咐我说,要是有澄月的作品出现,不管是什么,都请我带过来给她看。而最近因为快找到了,所以才来向她报告的……

    他说着说着渐渐没了精神,又重新审视起莉卡小姐说:

    这尊,嗯,我听说过,这是刚开始搜集人偶时的第一尊作品呀。

    嗯,莉卡小姐这是这人偶的名字是那位叫澄月的人做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次也并非真的已经找到澄月的人偶,只是打听到澄月家族后代子孙的居住地址罢了。因此才专程来向她报告。和对方连络看看,或许有几尊流传下来……

    站在这人的立场想想,自己的用心良苦全因祖母的死,以徒劳无功告终,难怪会如此沮丧。蓉子心想。不过,关于莉卡小姐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听到。

    那人要回家时,才突然想到似地报上姓名德家。

    那位人偶师似乎本来是位雕能剧面具的师傅,据传,戴上他做的能面演出的人曾说,能面会吸附在脸上,甚至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动作。还听说,不止演员,即使只是戴上他的能面,旁人看了也觉得恐怖。

    四人一起用过晚餐之后,蓉子提起白天有客人来访的话题。最近常因打工等有人缺席,因此四人全部到齐围着桌子吃饭的机会变得很少。

    这说法很含糊,我搞不懂。恐怖指的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问。与希子说:

    是指气势逼人的能面吗?

    我想不是。

    蓉子轻轻自言自语似地说。她想起小时候在祖母房间,倏地被人偶们带往的那个世界。那世界如深山之中镜面般的湖那样安静,如刀刃般冷冽,仿佛会把温血生物特有的温暖弹出去,一如浮在水上的油滴般……从那世界回来后,昏沉欲睡的疲倦感觉。整个身体急速下降似地被吸进去,那种感觉,还一直留在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人偶们的世界里。恐怕,那能面就是具备那种特性吧。

    那位人偶师叫什么名字?

    纪久问。

    澄月。澄澈的月亮。

    祖母并非只是盲目收集人偶,她收集的都是这位人偶师的作品。

    她想必很喜欢吧。

    那位师傅吗?

    我想她应该不认识他本人,喜欢的多半是他的风格吧。不是吗?

    莉卡小姐是一位名叫佳代的衣橱批发商送给祖母的,我想那时她应该还不知道制作的人偶师的事。

    那位佳代为什么要把莉卡小姐托付给你奶奶呢?

    佳代得了绝症,据说她问莉卡小姐:我死后你想到谁家去呢?莉卡小姐说:麻子好了……

    佳代生前不可能告诉麻子小姐这些吧。

    佳代只说,我死后请你带走莉卡小姐,把她当成我的纪念物。我想那时祖母还没聼说莉卡小姐会说话。

    为什么佳代死的时候,莉卡小姐没有送她到净土极乐呢?你奶奶过世她就那么殷切地送她。

    咦?

    佳代生前,也就是莉卡小姐还属于她的时候,你奶奶没和莉卡小姐说过话吧?

    我想没有。

    倘若莉卡小姐说想去麻子家这件事是捏造的……倘若佳代死了之后没到净土,而进入人偶莉卡小姐里面的话……

    冷风咻地吹了进来,众人不禁面面相觎。

    倘若如此,那么,莉卡小姐是个会说话的特殊人偶,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你有你奶奶的血统,自然也能假定你对那类东西有感应能力。

    或许佳代怕一个人到净土去太寂寞,于是进入莉卡小姐身体,一直等着麻子小姐过世。因为莉卡小姐没说她会回来呀,不是吗?

    蓉子的沉默,代表答案是肯定的。好一会儿才说:

    你是说,我一直以为是莉卡小姐的人偶,其实就是那位佳代?

    等一下。

    玛格丽特抱着头,状似痛苦地说:

    对不起,我再也没办法跟上了。

    这对玛格丽特来说真的是十分难懂的故事。与希子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

    如果你对于来日本得学习东洋神秘学没有心理准备,那就只好请你忍耐一下了。

    极少大声说话的玛格丽特也生气了:

    灵魂的故事又不是东洋才有,我可不觉得那算什么东洋式的神秘。

    说完就起身离席,上楼去了。

    仿佛一下子顿失支柱似的,剩下的只有人偶及爱聊天的三个女孩子。

    依染媒不同,毫无疑问地,颜色也会有所改变,即使所用的植物完全一样。人的聚合也与这种状况颇为类似。

    进入六月的梅雨季后不久,纪久便为了家族坟的事返回岛上。

    从微暗的房子里看出去,可见庭院一隅高耸着几株蜀葵注50,花苞一直结到上面。等到最顶上的花开时,梅雨就结束了。蓉子一边切着染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最下面的花才刚开,应该还有得等。

    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明显变得空荡。

    啊,莉卡小姐穿绣球花注51的纱注52耶。

    与希子一下楼来,目光便停留在莉卡小姐的和服花样上,高声说。与希子最近也十分自在地和莉卡小姐说话。蓉子剁着北美一枝黄花注53,也看了一眼对面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一面有点得意地说:

    总得搭配季节呀。带扬、腰带和长襦袢都换了唷。

    真的耶,莉卡小姐衣服好多唷,比我还多得多呢。哪天让我看看你的衣橱嘛。

    与希子微倾着头拜托莉卡小姐。蓉子说:

    祖母似乎有帮她多做,原来好像只有两件。

    原来?

    莉卡小姐来祖母家之前。

    喔。

    与希子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

    你奶奶也可以和莉卡小姐沟通吧?

    嗯。

    上次说的那位佳代也可以吗?

    大概吧。不过我不大清楚,那已经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从佳代那边带来的和服也是七十年以上的衣服?

    算起来是这样喔。

    嗯……那时候应该有锦纱注54或者一越注55、御召注56……

    不愧是与希子,果然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好的缩缅,只不过花样很特别……要看吗?

    想看啊。论文正好写到跟日本纺织品有关的部分。

    蓉子从隔壁房间拿来两包东西,外面都以叠纸注57包着。

    连叠纸也都是人偶尺寸的哦。

    以前的人讲究得还真彻底呢。

    蓉子说着解开叠纸上的系绳。

    已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了喔。

    与希子瞪圆眼睛。

    这件是以蝴蝶为主题设计的……

    说是蝶,身体又太大。眼珠似的花纹看来骇人,不过各时代的审美观或许只有当时的人才能领会吧。

    这……又是什么呢?

    蓉子打开另一包。

    红底上印的是菊花和琴,还有一种不知为何物的花纹。

    这是小槌吗?还是什么?

    大概是吧。说不定把这个和琴合起来代表所有乐器,所以也许是琴拨唷。祖母跟我解释过,只是我忘了。因为很旧,所以觉得有点恶心,根本没让她穿过。

    唔嗯……

    与希子兴致盎然地看着。

    这些花纹似乎很有故事性喔。

    说着又转向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你一定有很多回忆吧,我真想和你聊聊。

    莉卡小姐依然端坐着。与希子轻抚着莉卡小姐的手,突然说:

    听说我爸要开刀。

    啊?

    蓉子吃惊地望着与希子。

    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那,你不回去没关系吗?

    她说我才刚回去过……反正也没什么事。母亲和哥哥都在,所以我想等开完刀再回去看他就好了。

    与希子的老家位于一处古老的城下町,从这里要转乘电车,约费两小时才能到达。明治维新前后的城主喜欢能剧,城内至今都还保留着出色的能剧舞台,因而驰名。与希子的父亲在那城镇的高中教美术,在与希子口中是个怪人。

    光画画没法糊口,但又不是个当老师的料。

    与希子叹了口气。

    家人不照他的意思做就不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因此只要稍微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立刻诉诸暴力。或许是在职场上受尽委屈吧……

    与希子虽然这么说,当初与希子父母来打招呼的时候,大家对他的印象却都刚好相反。一派艺术家风范,不拘小节,服装的搭配也颇具品味。

    我倒觉得他很帅……看起来又温柔……

    蓉子这么说等于是和与希子父母站在同一边了。大体上,站在管理人的立场,总会下意识地采取这种态度吧。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啦。我现在大了,能够了解,他心里一定十分焦躁不安吧,总是说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了美术大学后看到很多这种类型的人。不表现出来的话,心里就会逐渐累积毒素,很惨呀。我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鬼一样,所以,普通人安住过的老房子我反而觉得安心。

    与希子凝望着庭院说。

    你说普通人指的是我祖母吗?

    蓉子发出讶异的声音说。

    不是吗?

    不……我从不认为祖母是普通人。

    害你不高兴了?

    不……只是有点意外……因为对我来说,祖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对喔,普通人可不会和人偶沟通啊。我所谓的普通其实带有尊敬意味。但说普通似乎太笼统了。

    那么,竹田君普通吗?

    竹田君是登山社的学生,修的课有些和与希子同堂,傻呼呼的,她曾说欣赏他长得像熊一样。与希子几乎每天都在学校餐厅碰到竹田君,有时候看到他想在饭上撒盐却发现拿到牙签罐,有时候又听说他因为在附近古城石壁做攀岩练习而遭到警卫告诫。因为与希子经常向大家报告这些消息,所以竹田君在这个家就成为名人了。

    与希子似乎故意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

    应该说是高尚的普通吧。

    害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以你从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看来,可绝对不是什么高尚形象哦。

    是喔。

    与希子站起来,装出滑稽的表情回二楼去了。一会儿才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庭院现在整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早就各自种上自己喜欢的植物。但因为有些地方阳光充足,有些地方就并非如此,最后无法公平分配,于是,先种的人就把自己喜欢的植物种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绶草注58之类的野花,正因为身处在这庭院,才没被当成杂草,得以生长,这一点大家都以恩人自居。但玛格丽特只在庭院一角用小石头围出一块自己的位置。

    只有玛格丽特那块辖区什么也没种。她目前致力于改良土质。她收集落叶和厨余做酵素,拌进土壤。她做得如此认真,但问她想种什么,她却只是支吾其辞、一脸困扰地说:要是种了东西就不能翻土了呀。

    反正,她喜欢的是培育出自己认为完美的土壤,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想到。有时候抓起泥土,再哗哗撒下给蓉子她们看,同时自豪地说:你们看,变得相当黑了喔,像烟熏过一样,储水和排水也刚好平衡。她甚至还用试纸测了土壤的酸硷值。

    不管种什么东西就无法再改善土壤了。不只如此,植物会吸走养分,土壤也会因此日渐贫瘠。玛格丽特似乎就是不喜欢这点。

    不过,只要与希子她们来向她要土,她就兴高采烈地给她们。不仅如此,看来她很乐意继续提供。能够证实自己改良过的土可以使植物长得更好,她似乎也觉得欣慰。

    蓉子和纪久曾经聊起:一切讲求实际的玛格丽特只对培育土壤有兴趣,而似乎只对奇花异草有兴趣的与希子竟然也费心地种起蔬菜,真是有趣呀。

    纱窗的预算一时似乎仍无法达到,蛾就不用提了,蚊子才凶呢。

    好丢脸哦。

    与希子给大家看她满是红豆冰的手脚。

    好惨喔,是因为与希子皮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吧。

    才不是,不光因为这个,我一到夏天本来就会这样。一般人只是稍微肿一个小包而已,可是我就会变得又红又硬,还会化脓呢。

    即使如此,与希子还是强忍着,在窗边挂防蚊草注59,又在每个房间放蚊香,继续忍耐。至于蛾,只要一飞进屋子,与希子多半以常备的捕虫网捉住,迅速处理。

    与希子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喃喃地感慨:

    能活命还真是不寻常呀。

    与希子说话,总是省略之前那段迷途似的漫长思考过程,所以经常显得突兀又不知所云,蓉子她们最近都习惯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形,多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蓉子今天也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就出去买东西了。

    一回来,与希子就表情有异地对她说:

    剐刚那位阿菊小姐打电话回来。

    她说什么?

    她说……

    什么呀?

    蓉子一边将豆腐和葱等东西拿出菜篮,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她说,为了把所有骨头放在一起,所以把坟墓全都刨开来了。

    刨开来……

    又偏选这种吓人的措辞。

    她说那个岛上还是流行土葬,遗体是以坐姿摆进大桶子般的桶棺里。

    啊,那叫坐棺啦。

    对对对!所以他们就把每个坟墓都刨开,把骨头分别装入骨坛里,再全部集中在一处。

    嗯嗯。

    结果,纪久十年前过世奶奶的桶棺里,竟然挖出……

    蓉子看与希子说话的口气,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动作。

    奶奶的骨头,以及一尊人偶,而且,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蓉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祖母的丧礼结束了,而蓉子被蒙在鼓里。父母和亲戚乘着一辆小巴士回来,她很想冲上前去捶着母亲胸前质问:你们太可恶了!太过分了!祖母的丧礼为什么不通知我?却哽咽得根本无法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也在旁边。蓉子又想如此向他抗议,依然哽咽到话都说不清。甚至双手也不听使唤,无法槌打父母。既然无法以言语表达内心的懊悔,至少也要诉诸身体动作吧,谁知连这也没能做到。

    内心涨满激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发现莉卡小姐在前面向自己招着手。只见一根很大很大的竹子被人从根部砍断,倒了下来,而莉卡小姐就站在入口,或者该说切口的地方。两人一起往那根竹子里面张望,只见里面明亮如纸灯。竹节的中间黏着些许棉花般柔软的竹子纤维,但拨开这些纤维继续前进,就是隧道般的溜滑梯,这可好玩了,而且即使要当成秘密基地也是最棒的选择。竹子里面充满清冽的香气,感觉起来更像圣地。

    蓉子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纤维是空心的,正因为是空心,才能染进颜色。莉卡小姐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空,她在这个家,以及这个家庭正中央的空里,和祖母一起。

    如此想着想着却醒了,这梦很明显是受到纪久电话的影响。

    纪久祖母的棺材因为前年大雨,底部积水,里面的人偶也半身泡在水中。纪久说,那人偶仿佛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开棺似的,一副总算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因为已经重新和其他遗骨埋在一起了,其他三人都没机会看到。因此,纪久回来后,不论如何坚持那个人偶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都没人相信,尤其玛格丽特,更是压根儿不信。

    在我看来,日本人偶每一尊都长得像莉卡小姐。

    与希子看起来比她稍微通情达理一点,说:

    至少的确同为市松人偶吧。

    刚开始还坚持到底的纪久听她们这么说,也越来越没信心,只是不甘心地嘟哝:

    真的很像嘛。

    只有蓉子一人相信。因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为市松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纪久,第一印象认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么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么关联。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纪久生长的小岛去确认,但要人家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遗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么说得出口。

    纪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说:

    因为我选择染织做为研究主题,所以姑姑说要把那人偶的衣箱传给我。她说那是古时候的染织品,应该可以当作参考,而且我们这边又刚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说,蓉子高兴极了,就连与希子也是,或许是帮人偶换衣服的游戏记忆被唤起了吧。当然玛格丽特还是不为所动。

    姑姑告诉我……

    纪久开始叙述自己在岛上,听许久不见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弥生说: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刚烈,却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当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小妾,表面上虽然不哭不闹,但,你看这个。

    弥生把衣箱中满满的人偶衣裳拿给纪久看。打开最上面那件的叠纸,就感觉得到这下摆铺着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许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镇上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买了一尊当时著名人偶师做的市松人偶,这也就罢了,他却顺便也送给小妾的女儿同样的东西。外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怒火中烧,母亲亲眼见到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鲜红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气,接着说:

    母亲还说,流下来的鲜血很漂亮,她仰头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将那人偶的衣服绞坏,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丢进火里烧,但当时年纪还小的母亲哭着抱住她才没烧成。后来转而这我也不大了解为什么叨念着: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开始发狂似地为人偶治装打扮。据说只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顺手连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这些就是成果。

    弥生将视线扫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后,叹口气又说: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调不同吧,真可怜呀。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纪久大小姐,您可要当心呀。

    概略听完后,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小心什么呀?

    你心里明白。

    纪久并不在意与希子的话,突然宣布:

    对了,接下来我要出去旅行一阵子。

    咦?去哪儿?你才刚回来耶。

    我听说老家那边,从前的捻线绸工艺已逐渐式微。因为做衣服的需求越来越少,据说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现在到当地去亲身体验。我请父亲帮我介绍当地的纺织厂,所以他们会带我到有织工的村子里去。

    与希子张大眼睛说: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别这么说嘛。有些是连公车都一天只有一班来回,而且从公车站还得上坡、下坡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得了的地方。只是提到说,那里的人偶尔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我也要去。

    与希子像孩子耍赖似地说。

    咦?你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东啦,奇勒姆的故乡。

    现在临时怎么去?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说嘛。

    过了二、三天,纪久就出发到面向日本海的深山里,着手调查各村落所流传的捻线绸。

    纪久写信回来了哦!

    蓉子打开信箱,检视着信件说。

    写给谁的?

    写给大家的。

    打开!打开!

    虽然昨天才出发,可是在这深山里的民宿只要天一黑就没事干,只好来写信。

    今天访问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细致着称的捻线绸产地。

    如今邻镇的纺织厂已足以供应大半需求,因此拥有手织技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今天访问的村子,从古至今便将织布当成冬天无法出门时的工作,如今虽然居民户数少,几乎家家都还备有织布机。

    据说从前这种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条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个性不是很好,但只要手艺好,作为新娘子的附加价值就越高。从前这一带的媳妇即使正值严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织布机前,连饭都舍不得吃,一织就织到三更半夜。据说有人因如此费尽精神心血织出来的布疋被弄坏而发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工作场所也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简陋,简直就像储藏室。只见年纪尚轻的媳妇苍白着脸坐在织布机前。

    心里一阵难受。

    那织布机上架着的布疋,将被做成花纹优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这个村落地域色彩特别浓厚,是个特别热衷于捻线绸的产地,因此流传着许多关于织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乡那座岛上还不至于如此严苛,织布成为贴补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从前只要织给家人穿就行了,只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手工活儿。

    即使如此,那里的女人们,也和这地方的女性一样,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里的粗活后,还得继续织布,所以心里雀跃不已的日子、苦恼悲伤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织进布疋里面去了吧。

    女人们织着布。

    随着布疋这件作品的进行,她们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一并织了进去。

    无论古今东西,织工几乎都是女性。会不会还谈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这种劳动,才会形成如此定局呢?这项工作可以将那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万一说出口将使世界为之毁灭的、岩浆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织进平静的日常生活里。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会织布,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这信很奇怪吧?自从和你们同住以来,我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于是便养成随时想找人说话的习惯。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亲的家,而是有你们在的、还有以实际上不在的莉卡小姐与奶奶为中心的那个家。

    给住在没纱窗房子里的诸位

    纪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读完后,与希子故意开玩笑,接着又说:

    对耶,我刚在大学遇到纪久的时候,她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哦

    她说,似乎突然回想起从前。

    有点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个见到蛾会大惊小怪的人。

    纪久的确很文静,除了蛾出现的时候以外。

    两人相视一笑。与希子突然说:

    啊,刚刚玄关是不是有声音?

    应该是玛格丽特吧。

    正想说好像不是的时候,玄关已经传来:

    蓉子,你在吗?

    蓉子连忙回答:

    在啊!请进!

    一边起身对与希子说:

    是我妈。

    哎呀!

    与希子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餐桌。

    爬个坡就喘不过气来……老喽!

    蓉子的母亲待子边擦着汗边走过来。

    阿姨永远都年轻。

    哎呀,与希子,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唷。

    待子笑着说,心情看来很不错。

    顺道过来看看……我买了冰淇淋。玛格丽特和纪久呢?出去了吗?

    玛格丽特呀,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纪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你们今天很寂寞喔。

    说着,将视线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怀念的老朋友般微笑着说:

    莉卡小姐,好久不见。你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没说话,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与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蓉子很少表现出这种态度。

    蓉子是被母亲那句还是一样惹得不高兴的。对蓉子而言,从前的莉卡小姐和现在的莉卡小姐简直有如天壤之别,然而母亲明明认识从前的莉卡小姐母亲并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说来也是情有可原却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异,感觉好像从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亲说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觉不大一样喔。

    待子的立场则以为蓉子一定是因为漂亮这个词,反应才会这么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虽然长得还算端正,五官却一点也不突出,从小就没被夸过漂亮。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爱闹别扭爱顶嘴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为厂琐碎事情闹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纪,这对这孩子正是个良好刺激。

    再过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会寄来了哦。

    与希子机灵地打圆场。

    哦?从哪儿来的呀?

    原本属于纪久奶奶的人偶所有,这下说要给纪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说着,目光停留在垂挂于沿廊屋檐下的绢丝束,刚染出来才上过浆的绢丝闪着金丝雀黄。

    哇!好漂亮的颜色哦!用什么染的?

    日本苦参注60。

    没听过,是什么植物呀?

    来一下。

    蓉子催促母亲,带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参。在待子看来,这枯萎的草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咦?用这个呀?哇,好厉害。那这丝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是纪久要的。纪久说她整线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颜色,所以才拜托我染的。

    原来如此。

    待子认真地想了想:

    蓉子,你们要不要开个人偶展呀?

    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

    那……可是……地方……啊!难道说……

    蓉子的声音大了起来。

    嗯,可以在爸爸的画廊开唷。

    待子微笑点点头。

    事情太突然了,作品都还没完全准备好……蓉子变得语无伦次,与希子双颊绯红,两眼却闪闪发光,心想:总有一天,一定要!

    待子回去之后,与希子说:

    蓉子,你平常给人那么老成的感觉,为什么你妈一来就全变了呢?完全一副小女儿模样。

    是喔?

    老成?哪有这回事呀。蓉子十分讶异。

    蓉子,我忘了你爸爸是经营画廊的,他会做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这种事?你指的是什么?

    赚不到钱的艺术活动。

    啊?蓉子心里大惊,自己的植物染竟也能称为艺术活动?她却无法好好表达这份观感,心不在焉想着:要是换成纪久不知会怎么说。这时与希子感慨地说:

    母亲和女儿之间毕竟还是有着某种连系喔。

    啊?蓉子又是一阵错愕,这回就真的藏不住意外的表情了。

    长得又不像。

    我指的不是外表相不相似……毕竟还是像织品的经线那样,一定有什么遗传下来的。蓉子的落落大方就是遗传自母亲,那特质像我这种人不管再怎么羡慕,即使用烧红的刀刃也无法刻印到自己身上。这隐形的遗产一定是代代经由母亲传给女儿,一直传递至今的。

    虽然我不大明白……但与希子,你不是有个杰出的理智型母亲吗?

    事情说到自己身上就搞不清楚了。更何况我父母已经离婚了。

    与希子若无其事地说,蓉子大吃一惊:

    咦?可是上次他们两位不是还一起来了吗?

    他们经常往来。我读小学时母亲就离婚搬出去了,不过还是住在附近。我和我哥总是两边来来去去。我父母原本是同事才认识、结婚的。我妈也是老师,两人都有工作……我几乎是我哥带大的。

    可是你却没跟着你妈。

    啊,那单纯只因为我妈的公寓太小了……可不是特别选择跟着爸爸的。我爸跟谁都处不好,他就是这脾气。更何况他们俩似乎都觉得突然要孩子改姓不大妥当,反正我妈也常来,也会给我们该给的照顾。不一样的只有妈妈不睡在家里,还有早上起来看不到妈妈而已。

    但或许这样,反而变得和与希子比较有话讲,为了确认彼此之间的连系,与希子是三人之中最常和母亲通电话的,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蓉子觉得很新鲜,竟然也有这种亲子关系,不过知道原因以后,反而觉得难过。

    蓉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哦地应了一声,自己听起来也觉得很傻。

    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说话开始生疏了起来,彼此呈现前所未有的相敬如宾。所以如今两人关系都比以前好太多,就连我爸癌症开刀,她也默默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与希子的语气一如往常,完全不搀杂感情,就像在背书似地朗声接着说:

    因为血缘关系从中阻碍,父女之间就无法做到这样了。

    与希子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蓉子觉得该说点什么,却只发得出嗯……的声音,听起来果然还是很傻。

    与希子完全没注意到蓉子的体贴,只管自言自语似地说:

    或许家中所有成员彼此都毫无关系,反而更能组成理想的家庭。

    不会吧?家庭里有小孩,小孩得要有人负责照顾,有父亲一方该做的、母亲一方该做的……蓉子说。但与希子立即反驳:没有小孩的夫妻又如何呢?于是这段谈话就此打住。

    后来蓉子回想起这段谈话,才知道原来与希子一直把自己这几个人组成的共同体拟为家庭,不禁感到有点沉重。

    阴沉的梅雨天。

    雨已经停了,但似乎随时会再下。空气中的湿度高到仿佛掐得出水来。马路到玄关之间的小路上开满沉甸甸的萼绣球注61。

    走廊和廊柱都发出湿润的光泽。因为祖母生前总是怜惜地用装着米糠的布袋打磨,因此玄关处的上框注62、柱子、沿廊、纸门及门槛都很圆滑润泽。下雨天湿度居高不下、而外面微暗的时候,这光泽看起来特别明显。

    由房间改装的工作室传来纪久充满韵律感的织布声。玛格丽特和与希子各自捧着书待在一旁的客厅。

    自从有一次玛格丽特说,待在纪久的织布机旁边心情就会平静,之后她就养成如此习惯了。她形容得很清楚:那声音里面有一种专门职工特有的专心,相反地,与希子的织布机不用梭子,不会发出喀嚓喀嚓的规律声音,没有稳定心情的功效。与希子反驳说自己织的东西艺术性较高,不过也承认纪久的织布声带有可以安神的日常感。从此只要纪久一开始织布,在家的人就聚在旁边各自做自己的事。

    下雨天,这个房子就似乎发出内在光泽。

    与希子自言自语说。

    nizigungz?

    玛格丽特有气没力地反问。玛格丽特一遇到不懂的辞汇就会突然失去信心、露出不安的表情。

    所谓内在光泽就是……

    与希子瞪着天花板,斟酌该怎么解释,好一会儿还是转向纪久:

    纪久,给你说!

    纪久仿佛早有预感,停下织布的手苦笑着说:

    这个嘛,这里所指的并不是锅子内面之类具体的东西,而是指某种东西的最深处,就像该东西的中心。所以,内在光泽指的并不是借由阳光反射出来的亮光,而是类似该事物本身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光。

    从内部散发出来的innerligh?

    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和innerligh是不是有点差距呢?

    与希子对纪久低声说。玛格丽特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知道差别是……

    接着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她对这词有那么多想法吗?玛格丽特有太多大家无法理解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蓉子自顾自地说:

    或许可以说是该东西的本质所投射出来的颜色吧。

    颜色最终还不是取决于东西当时反射或吸收了哪些光线吗?

    与希子插嘴道:有时光线也会透过哦。因为考试曾经出过,当时答不出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蓉子不理会,又说:

    该东西的颜色究竟是什么呢?反过来想想,因媒染不同而呈现不同的颜色又是什么样子呢?

    因为颜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