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龙之默示录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张开眼,上方是一片满是污渍的天花板。外头的天色已相当明亮。这是一间只有东边享有充足日光的公寓,窗帘沐浴在热辣的太阳光之中,缝隙之间刺眼地洒落下耀眼地光圈。

    是好天气了,要是下起雨来,心情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哪儿也不想去。

    咦,失业?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怎么记得自己找到某个条件很好的工作,还因此松了口气呢?还是那只是作梦?

    说到作梦,她倒是觉得自己作了一个好长的梦:不仅仅是长,好像还发生了很多毛骨悚然的事,甚至让她不得不选择死亡一途。虽然她一点不希望梦境化作现实,但是没想到连找到工作这件事也是梦境一场,让她不由得想大叹三声。

    真奇怪……

    她喃喃自言自语。记忆中找到工作之后,翠还对自己说了声恭喜呢,这件事倒是非常印象深刻,她们在翠的大学附近会合,当时,翠一身明亮薄荷绿色系的衬衫模样,仍然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透子离开被窝,拿起矮饭桌上的昨天旧报纸。五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对了,今天是二十二号,昨晚应该也和往常一样到酒吧打工了吧,但是那段期间的记忆也十分模糊。

    身为酒保,有时在客人的劝酒之下不得不喝酒,但就算喝再多,她也不曾烂醉到什么也不记得。她不禁想咂嘴斥骂自己,希望昨夜没有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才好。

    房门忽然想起砰砰的敲门声,透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一大早的应该不会是推销员,那么果然是昨晚自己闯下了某些大祸,公寓邻居们跑来向她抱怨了?

    柚木小姐,你醒了吗?

    住在隔壁、靠着老人年金度日的老婆婆的呼唤透过大门传来,透子作好觉悟,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冗长埋怨并打开房门。

    哎呀呀,还穿着睡衣呀?年轻女孩这副模样成何体统。来,这是你的包裹,昨天就寄来了,我先帮你保管。不过我说你啊,我也不喜欢女孩子家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你至少也穿点漂亮整齐的衣服嘛

    这一番话透子平常早就听腻了,至少她看起来不是来向自己抱怨的。透子拉着运动衫的衣摆,随便点头应和几句,便接过对方替自己保管的小包裹,又一次低头道谢后才总算关上了门。收据上写有高阶翠的名字,地址则写着山形。

    记得在梦境里,翠进入东京的女子大学就读之后,租赁附近的公寓过着独立的生活。翠高中毕业时,还拿了不少租屋的广告单呢,但最后还是选了一所邻近母亲老家山形的大学。会作那种梦,是透子内心明白希望翠来到东京吗?

    打开那个不算大的纸箱,里头放着以塑胶袋慎重包起的物品。正想拆开时,电话铃声刚好响了起来。

    嗯?

    啊,小透姐?收到我寄的包裹了吗?

    透子莫名地顿了一下。

    小翠?

    嗯,是我。对了,我虽然寄了包裹,却忘记把信放进去了。你已经拆开了吗?

    还没,正要拆。

    是吗我跟你说喔,妈妈的行李当中,有一个纸箱放着我小时候的图书和一些东西,我恰巧发现以前小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也在里头。还记得吗?是曾祖母的遗物喔。喂喂?小透姐?

    啊,嗯

    一个是打不开的小盒子,另一个好像是本日记。我如果是读日本语文系的话可能看得懂,但是果然不太行就放弃了。要是你看得懂内容再告诉我喔。

    啊、恩

    翠又开始关心地胡乱闲聊,诸如已经快要大学三年级了,必须要开始着手论文的写作才行注:日本的大学毕业时必须提交论文。,或者虽然就读英文系,却对古典文学伤透脑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才好。

    所以我想趁着暑假时去东京一趟,到时候我们一起在东京附近玩个三、四天吧?看要去海边还是山上都可以,你请得到假吗?

    好啊,不过能不能休到假我还不太确定。

    搭话的同时,透子心想:我还没告诉小翠我已经被保险公司炒鱿鱼了呢。最后,她说了一句:我再打给你,拜拜。听着另一端小鸟般的轻快应和,然后挂上电话。

    日记

    有种非常突兀的感觉。在梦中,翠确实曾经打开曾祖母的日记本,说明其中的内容给自己听。如果是偶然的话也太惊人了,透子一边思索,一边拆开塑胶包装纸,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本表皮褪色的笔记本。打开封面,泛黄印着点点汗渍的纸张上写着秀丽的字迹。

    一般热根本就看不懂,但是透子现在却懂得里头在写什么。因为翠早已在梦境中念给透子听过了。

    耶稣纪元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弥生佳日营井二叶始执笔予此

    难不成是预知梦?怎么可能!透子摇了摇头。可是,这种情况又该怎么解释才好。一切都是她的误会?或者只是类似既是感的错觉?

    透子慢吞吞地拿起另一个包装,这就是曾祖母送给自己的另一项遗物,一个打不开的螺钮小盒。然而曾与翠谈论这项礼物的记忆清楚地在脑中浮出。不久前她们才为了庆祝透子找到工作,在咖啡厅里碰面。

    脑袋瓜好像不太对劲,也可能是真的出了一些问题,改天去看个医生会比较好吧。

    拆开包装纸后小盒子映入眼帘,外表与梦中出现过的、以及透子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表面的黑漆磨痕累累,丧失了光泽,只有曾嵌了精致贝壳碎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凹陷。盖子与盒身紧紧黏在一起,仍和以前一样不知该怎么打开。

    但忽然之间,透子手中的盒子出现动静,咯啷地发出声响。明明没有施加任何力量,盒身却裂成了两半,收藏在当中的柔软物品掉落至膝盖上。

    是手套,而且是男性戴的白色皮革手套,但只有一只:还有另一只手套,这个倒是小得多,是女性在戴的吧,颜色有些泛黄,但原本大概是纯白色的,应该是丝质品。那两只手套缠住了透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想要与她握手。

    透子颤抖着手拿起手套,一种古老香水似的残留香气窜进鼻间。某些遥远的影像片突然在透子的脑海中奔走。

    昏黄的灯光,乐团演奏着跟一般乐队无异的音乐,有些走调的华尔兹旋律徒然发出震耳音量。画面下方是互相拥着对方转圈跳舞的男女。鹿鸣馆这个字自然而然地流入脑中。真是一场太过优美华丽的白日梦,在那当中,一个头上盘着黑发,发丝垂至两鬓,脸颊红通通的年轻女孩赫然来到眼前

    奶奶……?

    透子不自觉地低喃出声。那是在她五岁时过世的曾祖母,仅管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会错认,因为透子印象中晚年时期的曾祖母,仍然保有少女时代的风姿。

    透子瞪大双眼,影像里德两个人不断转圈起舞,可以看见两人交握的手上各自戴着白手套。舞会的音乐即将接近尾声,留着一头飘逸的略长头发、一身燕尾服装扮的男子转向自己,抬起头来,透子看过那张脸。

    透子不由得猛然站起身,霎时眼前的影像消失无踪。但是一旦看见了,那些画面便不会自记忆中消失。她接着看向掉落至地板上的手套,却瞥见两道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迹,一个是女用手套上,已经泛黑指快看不出是鲜血的斑驳:另一个是白色皮革手套上,一滴如同艳丽红宝石般的鲜红珠点。

    香水似的香气自红点中翻涌而起,一个自己应该不不能会知道的名字,自透子的唇中迸出。

    龙绯比古

    2

    小龙、小龙!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小麦色肌肤的少年两手抵在长椅的椅背上,将脸凑上前来。

    嗯……拜托你再让我睡一下吧,莱尔

    长椅的扶手上置有靠垫,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横躺在上头,赤足的脚尖指向天花板,一本薄薄的画集摊开盖在脸上,底下传出男子迷糊慵懒的嗓音。

    这么想睡的话就去房间睡啊!在这种地方午睡会被烤焦喔。

    的确,初夏的明亮阳光正穿过玻璃耀眼地照亮整间客厅。少年抬起头,刺眼地皱起祖母绿色的眸子,伸手粗鲁拉起蕾丝窗帘。

    不了,这里比较好……

    回答的爱困声音依旧,男子脸上盯着遮阳用的书本,悠闲地伸个懒腰。

    我真的是来了啊,应该有千年之久没施展过那么剧烈的招数了吧,总之最近我要谢绝一切邀稿

    我知道你很累,不过不回卧室的话就快点起床,也顺便梳理一下头发吧。

    为什么?今天有预定客人要来吗?

    是没有,可是我想透子差不多要到了吧。

    嗓音瞬间静默。

    莱尔,你做了什么吗?

    我?怎么可能。

    少年插着腰回嘴,男子于是说道:她不可能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消除了她的记忆,还有一切事件的因果关系。另外我还倒转了时间。

    但是那只是一种假象,如果是透子的话,就算想起一切也不奇怪喔。

    可是,那样我会很伤脑筋

    男子起身,眼皮底下躺着淡淡的黑眼圈,睡到乱翘的头发往左右两边竖起。画集啪沙一声掉落在地。

    我会很为难的,莱尔。再将她卷进来的话,我就没脸面对二叶了……

    事到如今你才这么说也来不及了。若是透子自己也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的话,应该就不会回想起来吧。

    是吗也是。

    双手抹了抹脸,,男子像在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语。

    透子不可能会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所以就算她回复记忆,也不会再到这里来。

    这时,刚好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玄关上的门环。

    莱尔兴奋地大叫。

    事先烤了杏仁派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不知道透子喜不喜欢甜食呢……我加了很多白兰地压抑甜度了。

    莱尔!

    莱尔丢下唤住自己的男子,自顾自地踩着轻快的脚步冲至玄关,中途转过身来。

    小龙,你的头发翘起来了很难看耶,快去整理一下啦!

    独留在原地的他撩起落至脸上的头发叹了口气,莱尔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传来,接着兴奋地大声嚷嚷,好比一只小狗,但没有听见透子答话的声音。不过莱尔的第六感通常不会出错。

    龙看向暖炉上的镜子,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太阳眼镜,正想戴上时却又作罢,他耸了耸肩。事到如今再遮起来也没有意义。

    客厅的镶木天花板和威尼斯玻璃制成的枝形吊灯架倒映在镜子里,他不由得将这副景象与记忆中那栋被受挖苦人的法官军官嘲笑为温泉产地的酒吧的建筑物重叠。

    鹿鸣馆明治时期的日本,一个狂热的时代,就有事物发出吱呀悲鸣不断瓦解,同时崭新的事物却又未能扎根地进入这块土地。名为日本的国家,正经历着一段惊涛骇浪的变革时期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你的曾孙明明和你长得那么像……

    龙绯比古对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穿着窗帘缝制成的礼服,跳舞时报纸塞成的衬裙发出沙沙声响,一个有着樱色双颊的少女,自清晰地记忆影像中转头看向自己,绽开微笑。

    看见他的眼睛却毫不畏惧,甚至微笑称赞他的眼睛好漂亮您是哪一国人呢?日语说得真是流利。太好了,我学习英语和法语这么多年,却又一点进步也没有。不过,我很会跳舞吧?舞蹈老师还称赞我舞步很轻盈喔。对了,和您跳舞感觉很轻松

    邂逅之后,两人轻声交谈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几首华尔兹,然而她却不顾自己的性命舍身救龙。在他遭到国粹主义暴徒的袭击之际,她不计后果地挺身而出,结果害自己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因此,虽然他很害怕会不会她为她往后留下灾难的种子,却为了救她仍分给了她数滴血。

    为了亲察她复原后的情形,两人在箱根的山中别墅共度了不到十天的时光,那时莱尔并不在自己的身边,只有他们单独过着奇妙的蜜月生活。那短短的日子里,他尝到了难以言喻的喜悦。我也拿不出什么谢礼,所以做了这个。她说着,做了一道色彩绚烂的散毒司。他从未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活了两千年的岁月,他只有那么一次与人类如此密切相处。没想到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了,真难以相信。

    可以的话,他想带她走,但是他十分清楚,这个决定绝对无法为人类带来幸福。所以他消除了她的记忆,将忽然自鹿鸣馆失踪的少女悄悄地送回学校的宿舍,一切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明明活了那么久,为什么老是在不断后悔跟自寻烦恼呢?

    你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和我不太一样,却也是真的活着,所谓的活着,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事,你为什么要否定它呢?

    你已经尽力做到自己所能做的了。有那时候的你,才会有现在的我啊,而且未来会如何演变,只有神才知道吧!

    我喜欢你喔。就算无法再见到你,也会一直喜欢你。即使将来我和某人结婚生子,也不会忘记你的。

    所以我拜托你,你也要记得我喔。因为你今晚也会一直活下去,将与许许多多的人相遇,回忆不断累积再累积,就算只有一个小角落也好,留个我的位置吧

    少女的声音在耳中不断回响,他微笑点头。仅管不断重复说着不会忘记他、仅管她的心意没有一丝虚假,她还是会忘记了他。你非忘不可这句话,他只是藏在心底。

    但是现在,他或许可以这么认为,二叶真的没有忘记他,并将他放在灵魂的深处。最后,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坚定又强韧的灵魂,没想到在世纪末的尽头,还能够收到这份惊喜。

    即便拥有不会受伤的不死躯体,他也不是神,更不是神之子,不过是个与人类有些微不同的生物。快要遗忘的这项事实,如今才在脑海中显现。二叶,多亏了那位与你十分相似的孙女,否则的话,我依然会是个浑浑噩噩的生物,无法把握现在的每一份快乐时光。

    从玄关的方向,传来莱尔的说话声和两道脚步声,龙看向镜子轻轻拨整头发,转身面对即将敞开的那扇房。

    带着睽违百年的微笑。

    欢迎回来,二叶

    另外,也欢迎你的到来,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