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2章

作品:《祸水

    耶勒被音晚这么一堵登时语噎,脸色越发难看。

    但这到底是在谢府,不好发作只有忍下。话又说回来即便不是在谢府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计较。

    音晚有什么错,错的只能是那个狗皇帝狡诈无耻。

    正暗自咒骂谢兰亭回来了他眉眼舒缓,道:“崔家被拐的那个孩子有消息了西舟从外面递信回来父亲亲自领人去与他会合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先用饭吧。”

    音晚既为那孩子舒了口气,又为自己而忧虑,余光瞟了一眼耶勒,冲兰亭道:“小星星还在家里我得快些回去就不在这里用饭了。”

    说罢,她敛衽朝耶勒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兰亭追出来,道:“晚晚,你上一回不是说要让我见星星吗?孩子长到这么大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见一见,给他把满月生辰礼都补齐。”

    两人走到院子里,侍女正端着杯盘碗碟预备摆膳腾腾热气弥散,肉糜香气混入稻米清香,气味被凛寒西风吹过来,无尽诱人。

    音晚方才反应过来,她入洛阳行宫参加了一场婚宴,不光被萧煜折腾了一顿,更是滴米未进,珍馐在侧,才觉出饥肠辘辘。

    她耸了耸鼻尖,想到厅堂里的耶勒,决心忍一忍饿,回家再吃。

    身旁的兰亭愈加殷切:“我们一家人被迫分离许久,到如今终于不必再怕被皇帝发现,妹妹该带着孩子多回家来看看,或者干脆搬回来住吧。”

    音晚未假思索便摇头。

    萧煜答应过她,若三个月之后她仍决意不随他回京,他便向世人宣告谢皇后已经仙逝。在这期间,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阳亦是各路勋贵聚集之所,耳目繁杂,若她堂而皇之带着孩子搬回家,迟早会让人上眼,倒不如像现在隔三差五偷溜回来看一看父亲,低调周全,不引人注意。

    再者说,凭她对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这一场,他怕是不会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来。

    她看了眼兄长,暗忖着他不是个能扛事会筹谋的人,万一告诉了他,怕是会沉不住气去找耶勒理论冲突,反倒会将事情弄得更糟。

    先这样吧,等父亲帮崔家寻回孩子,再去找他从长计议,左右她现在已经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身边有父兄,不必惧怕耶勒会因为那点非分之想再来为难她。

    日子总归是比从前好多了。

    谢兰亭见音晚拒绝自己,倒是没有再多言语。妹妹自小便心思清透,比他聪明了不知多少,拒绝自然有拒绝的道理,不该再强求。

    他退一步道:“若妹妹觉得不方便,改日我可和珠珠一起带着孩子去柿饼巷看你们,你觉得妥吗?”

    音晚想了想,含笑冲兰亭颔首:“妥。”

    临走时,她又问:“若说西舟忙碌在外是为了找孩子,我怎得一直没有见到常世叔?”

    兰亭一笑:“常世叔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天性洒脱爱自由,当年在确认你无事后便独自外出云游去了,倒是西舟”

    一提及西舟,音晚目中溢出关切,不管怎么说,她对于西舟,总是亏欠良多的。

    兰亭的笑多了几分虚玄神秘:“起先一年他确实是个死心眼,痴痴念着你,可后来舅舅送来你给他的口信,他便慢慢想通了,人也变得开朗豁达起来。如今总之他是很好的,你见着他就知道了。”

    倒卖起关子来。

    音晚暗自觉得好笑,心底却是长舒了口气,愉悦轻松地与兰亭告别。

    她挥别兄长,回了柿饼巷,刚走到门前,便闻见一股浓郁香味随着袅袅炊烟飘出来。

    花穗儿带着围裙出来迎她,笑道:“姑娘回来得正好,饭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肉。”

    音晚正好饿得厉害,忙叫她端上来。

    一大锅蒸羊肉,熬得汤汁乳白,鲜香醇厚,连残留的一点腥膻气都叫牛乳调和得恰到好处。

    除了羊肉,还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腻腻的,却都是音晚爱吃的。

    花穗儿是个没心没肺的,一边喂小星星吃饭,一边往嘴里塞几只卷酥,嘴边油汁碎渣,吃得不亦乐乎。

    青狄却是心细多思的,凑到音晚跟前,低声道:“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人送来的,来人说陛下已与姑娘说好,以后他送来的东西我们只管收下,不必多问。”

    音晚握筷子的手一滞,轻“嗯”了一声:“收着吧,左右也只剩下三个月。”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着花穗儿喂给他的酥酪,仰起小脸脆生生地问:“娘亲,那日来过的漂亮姐姐和漂亮叔叔怎么不再来了?”

    漂亮姐姐是雪儿,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萧煜。

    萧煜纵然很多时候过于卑劣无耻,可这一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没有强行告诉小星星他是父亲。

    这孩子天生聪敏早慧,曾问过音晚,为什么旁的孩子都有父亲,而他没有。

    音晚当时只唬他,说父亲从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星星便记在心里,每每在街上遇见身着铠甲的兵将,都会央音晚来看,双眸莹亮,期期艾艾地道:“娘亲,你看看这里面有爹爹吗?”

    他年纪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大人之间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诉他许多。

    但孩子总是固执且简单的,他认定凡是人都该有父亲,别人有,他也得有,没有就是不正常,不圆满。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发出轻微闷顿的一声“嘟”。

    小星星现在还不懂事,所有的决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会不会埋怨自己剥夺了他拥有父亲的机会?

    虽然那个父亲有些狠心,也不太够格,可他能给星星的尊荣富贵,是音晚穷尽一生、熬干心血都绝无可能做到的。

    一想到这些,音晚便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进屋。

    今日为着雪儿的婚事,音晚没有去如意坊,第二日便赶早去,谁知刚到,便见绣娘们进进出出在收整装箱。

    音晚绕过满地杂乱的绸布针线,在里间找到忙得满头大汗的胡静容,问她这是怎么了。

    胡静容眉梢晕染喜色,抬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一单大生意,若是顺利,赚得银钱足够如意坊三年的收入,只需去五六个月。”

    音晚捕捉到重点:“去?去哪里?”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买卖,人家要求十日内连人带货物到那里。”

    音晚正默默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胡静容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去,冲伙计们喊:“仔细着些,那蝉翼纱和缭绫是上好的,若弄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嚷完了外边,她退回来,抚着音晚的手背,亲柔道:“好妹妹,我不在的时候坊中就全靠你了,人手我带走了大半,你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这剩下的存货能卖便卖,等来年入夏我回来,咱们再一同赚取桶金。”

    说完,不等音晚有所反应,又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织金妆花缎裙你可小心轻放,那是我送给州牧夫人的见面礼”

    在一片喧喧嚷嚷的忙碌中,音晚的脑子渐渐清晰。

    崖州,皇商,还把人都支走了。这事要不是萧煜干的,那才叫见了鬼。

    如意坊实在太忙,暂时闭门谢客,胡静容交代了音晚些事,便赶着她回去陪小星星。

    这么一折腾,待回到柿饼巷时已是晌午,巷子前徘徊着许多便服执剑的壮汉,有几个瞧着眼熟,但应当都认识音晚,远远便冲着她的方向躬身揖礼。

    音晚朝他们抬了抬手,快步走进巷子里,脸迅速冷下来。

    萧煜果然又摸来了,命人在院中摆了张黄花梨螭凤纹长案,抱着小星星捻动书页,教他念古文。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小星星正是活泼顽皮的年纪,窝在萧煜怀中总不安分,扑腾着小胖手,一会儿拨弄下迦南木笔筒,一会儿摇一摇紫毫笔。

    萧煜这人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说,倒是把阵仗拉摆得十足,笔墨纸砚样样齐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萧煜手边摆了一沓澄心堂徽纸,时不时还要挑出几个简单的字写给小星星看。

    音晚实在无奈:“他才三岁。”

    萧煜头都没抬:“还有四个月就四岁了。”

    音晚没了耐心,掐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煜提笔蘸墨的手微顿,抬头严肃道:“我不放心,想趁这三个月能见到小星星先给他开蒙,万一将来寻不着好夫子怎么办?学问一事,若是起步便落下,那将来只会步步落。”

    音晚脱口而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萧煜语气温和:“离开了我,他便不需要好好念书,凡事力争上游了吗?还是不需要知书识礼,为自己博一个好前程?”

    “恐怕离开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好好念书吧。毕竟,将来他只能靠自己,他想要什么,必须吃足够的苦,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音晚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得很,萧煜说得句句是实话。

    就因为是实话,所以才格外讨厌。

    她心烦起来,进屋搁羃离,挽袖子预备去厨房帮青狄和花穗儿做饭,萧煜却叫住了她。

    “晚晚,我们只剩下三个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来对待我,不要总抱有偏见。”他微瘪唇角,流露出些许不满:“还有,你太忙了,总是不见人。这样,三个月的时间大打折扣,对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来:“你还好意思说?是不是你把静容姐姐支去崖州的?”

    萧煜点头,承认得格外痛快:“这桩买卖是可长久做的,若你们当真有能耐,一个冲锋陷阵,一个稳定后方,将来必定财源广进。晚晚,我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小星星,离开我之后,你若有本事多赚些钱,小星星也能过得更好。”

    这是萧煜的反复考量过的。他必须将音晚和小星星的未来安排好,让音晚坚信他会信守诺言,为她勾画出一幅自由的图景,唯有这样,音晚才能不那么抗拒他,不那么厌恶他。

    萧煜环胳膊抱着小星星,仰头冲音晚微笑:“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肉末汤饼。”

    音晚眉目疏凉,淡淡道:“我这里不管饭,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们不是剩下三个月,而是两个月二十九天。”

    作者有话要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出自庄子逍遥游

    今天依旧两更,下一更晚上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