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千里之外，那个缺衣少食的西境战场正被沙暴和烈日笼罩。

    灼热的阳光照在毫无遮挡的戈壁上翻出滚滚热浪，连空气都热的发烫，令人窒息。

    赫拉城边唯一的水源——丰水湖——也在烈日下虫鸟尽绝，湖面上还隐隐能看到被烈日暴晒而蒸发的层层水气。

    却只一刹间，天地骤然变色。狂风携卷黄沙遮天蔽日般袭来，如同一把利斧，对戈壁上的一切进行一次次砍伐，让人们担心今夜睡下，明早就会被黄沙掩埋。

    尽管如此，在距离赫拉城不远处的大周军营里，兵士们依旧坚守在各自的岗位。

    “热死了，热死了，实在是受不了了。”建康侯明庭说着跑进大帐躲避沙暴。

    两个亲兵赶紧上前帮着脱了盔甲，递上手巾给他擦汗。

    南路大军的监军、枢密院副都承旨崔凯，正坐在帐中写着最新的战报。

    听见明庭说话，他头也不抬的道：“军营巡完了？”

    “巡完啦！”明庭一口饮尽亲兵递来的茶水，并示意亲兵再倒一杯：“这么一大圈走下来，我都快要晒成肉干了。”

    “那敢情好，把你直接送去厨房加菜，最近正缺吃的呢。”崔凯说着一面将战报放进信筒，并命兵士进来。

    “速将此报送去秦州大营，不可耽搁。”

    “是！”兵士得令而去。

    征西的这四年来，大周军士们已对沙暴习以为常，呼啸的风声并不能再使他们惊慌失措。

    “国公爷呢？”明庭喝下第三杯茶水后终于缓过劲儿来，在大帐中扫视了一圈问。

    “你刚出去，国公就带人去了城下查探。”崔凯虽身为监军，却是正紧的两榜进士，文官出身。所以他不用像其他武将一样穿着厚重的铠甲，整个人看去都轻松很多。

    明庭撇撇嘴：“他这人还真是不嫌···”

    崔凯听到转身瞪了他一眼，吓得明庭被茶水烫了嘴，连忙改口：“真是不辞辛劳啊！”

    崔凯笑了下回道：“近来几日天气愈发炎热，兵士有的开始病倒。更何况，现在营中粮草严重不足，能不能撑过二十日都未可知。主帅亲自去城下查探，也是为了能够找到城防破绽，尽快完成攻城之战。”

    崔凯说着坐到明庭身边：“最近的粮草补给都在五十里外，就现在的天气是根本送不过来的。就算是送过来，咱们也早饿死在这了。”

    “所以，为今之计要么，是咱们靠着这点最后的粮食后撤到五十里外，要么是一举大胜，进城去用赫拉城的粮草。”明庭接着说：“但这赫拉城墙修的着实狡猾。墙是用夯土和着黄泥一桩一桩硬生生打出来的，年年维护极是坚固。加上城墙上的紧要地方都设计了机关，那些不知从哪儿射出来的暗箭、连弩、投石甚是厉害，害的咱们每次攻城都伤亡惨重。”

    崔凯叹了口气：“是啊，想当年西凉花了将近十年才修好这座都城，必是花了极大心思。这些日为了破城，咱们损失了不少兵士，但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粮草紧迫，主帅得赶紧定下后续方略，不然光是兵士接连生病这一条，就足以动摇军心了。”

    外面的风声渐渐止了，想来这沙暴是来的快却得也快。

    明庭和崔凯并肩默默坐在一处，想着这场战斗之所耗费这么长时间，这倒霉的天气也是帮了西凉人大忙。

    突然，一人从账外掀帘而入。他穿着一身烟色土布粗衣，蒙着面，绑着腿，加上同色的包头和短靴，整个人完美的与这戈壁滩融为一体。

    此人进来大帐并未说话，明庭与崔凯望着他都楞了一下，紧接着都笑了起来。

    明庭还颇有兴趣的走到跟前，将他上上下下细瞧了一番，道：“您这是从哪儿弄得这么件衣服，穿着跟个土耗子似的。”说着明庭就要伸手摸衣料，被他一下甩开。然后那人挥了挥袖子，抖了抖上身，立刻扬起一阵沙土。

    明庭赶紧跳到一丈外：“咳咳、咳咳咳，呸！呸呸！我在这大漠吃土可是吃够了，不劳您大驾从外面带回来。”

    “咳咳，那个，还不赶紧给主帅更衣。”崔凯一边扇去眼前的沙尘，一边吩咐亲兵打水进来。

    一盏茶过后，帐中没有了浑身是土的蒙面人，多了一位身着玄紫战袍，腰佩玄青宝剑威风凛凛的大将，此人正是惠宗五子、征西大军主帅、穆国公赵泫。

    论起来，赵泫的外貌更像他父亲，与他的二皇兄赵沅一样，都长得极是英俊文雅。只是他常年守备西境，整个人染了刀剑风霜，显得更为粗犷豪迈、英武厚重。这气质与他的长相颇不相宜，但也让他另添了些坚毅沉稳的意味。

    帐中三人重新落座添茶。

    赵泫从容道：“今日，我带人又往城下去了一截，终于被我发现了，赫拉城机关的出口，回来的路上，也想了几个破解之法。”

    明庭闻言大喜，猛地一拍桌子嚷道：“那好啊！赶紧召集兵士，抓紧计划攻城啊！”

    崔凯脸上也露出喜色：“我马上就叫人去准备马匹军械。”

    “不可！”赵泫一声让激动的二人都一时愣住了。

    城墙机关已被识破，不正是重新整军攻城的好时机？

    赵泫慢慢解释道：“今日查探还有一个发现。城中虽已饮水殆尽，可城上兵士并未减少，反而在几处紧要地方都增加了人手。那些守城兵士各个军械完毕，列队严谨，看来城中是重新调整过布防。若此时就攻城，不是正好撞在人家的怀里。况且刚刚有几个士兵病死，咱们士气正弱。”

    “什么？死了？”明庭惊讶又嚷了起来。

    崔凯连忙打断他：“你别嚷嚷，听主帅吩咐。”

    赵泫面色凝重的继续道：“是，死了。眼下军中那些没病的的士兵，也都在抱怨苦守无功口粮不足。如今敌军士气强盛，我方反而势弱，并不是强攻的好时候。”

    崔凯闻言思虑片刻道：“主帅之意，是要先后撤？”

    赵泫神色俨然，沉默着点了点头。

    崔凯叹了口气，道：“主帅所虑不错，现下军心的确略有浮动，天气酷热也不利于我军继续耗在这里，是不得不后撤修养了。”

    “可是，咱们这么些日子的苦守就算了吗？”明庭心有不甘道：“咱们打退了西凉的三股援军，不就是想熬到城中没有水的时候一举而胜吗。现下城中饮水就要枯竭了，若此时半途而废，他日岂不又要重头再来？”

    赵泫无奈道：“你也说了，援军已被咱们打败，军报上也说石老将军已经攻克北地。如此一来，这赫拉城就是一座孤城，不管是西凉的其他散碎势力，或者北齐的军队都不能再驰援他们，攻下赫拉只是时间问题。”

    “但···”明庭还不甘心，只见崔凯一手拍到他的肩膀上，安慰道：“这仗都打了四年了，你还怕等这些时候嘛。现下后方支援不足，为保主力，咱们只能先修整人马再寻战机。”

    明庭看了看崔凯，又看了看赵泫，最终灰心叹气道：“算了，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三日后一早，赫拉城墙上负责警哨的兵士忽然发现城下的大周军队都不见了。

    在派人出城确认了这一消息后，他们立即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了西凉国主赫利萨。

    那赫利萨也是个狡猾之辈，担心大周军队的突然撤退，是假象，故而先派出一股骑兵，跟着大周军队的痕迹去追查。

    几日后，当西凉骑兵回报赫利萨：大周军队的确已撤退到几十里外。赫利萨这才终于安心，虽然他知道西凉军队已损失殆尽，但城中饮水即将断绝，大周军队这一撤，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喘息之机，将来好继续与大周军队耗时对峙，等待北齐的援军。

    于是，赫利萨命令大开了南面的城门，允许百姓出城取水。

    满城的百姓听闻城门大开都激动的欣喜若狂。

    近半个多月来，赫拉城的唯一水源被大周军队封锁，城中普通百姓早就没有水喝了。

    有的人家杀了家里的骆驼牲畜，喝动物的血水。没有牲畜的人家，老人们为了自己的子孙能够活下去，都将自己的手腕割开，让孩子们喝自己的鲜血，那场面甚是凄惨。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批批的百姓接连渴死或者病死，他们的尸体无法安葬，只能在黄沙和烈日下一点点变成可怖的干尸。

    现下，差不多满城的西凉百姓都出城了，大家都在丰水湖中肆意的浸泡欢腾。

    他们不知道西凉的国土已大半归于大周，也不知道赫拉国都已成为一座待取的孤城。他们享受着幸存之后的喜悦和身体接触到水源的欢畅，似乎能把整个丰水湖都喝干一般。

    整整三日，丰水湖边都是这幅景象，不论是兵士还是百姓，都得到了战争中短暂的喘息和幸福。

    可惜，掌握在敌人手里的幸福并不会长久。

    正当西凉兵士因着喝饱水而舒心困倦之时，赫拉城防也处于无比脆弱的时刻。并没有远去，而是隐藏在大漠风石林中的大周军队，正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