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宴席安排在集英殿。

    大周宫廷中，庆功宴的规格，历来都是仅次于皇帝圣寿宴席的。此刻虽百官未齐，但是集英殿中已彩灯高悬，妙音阵阵。

    佳肴御酒呈圣恩之备，轻歌曼舞禀盛世之态。

    晚宴的座次是按着官员品级安排的，但在三级御阶上，专门给诸位皇亲划出了位置，让他们能够近距离的靠近皇帝与皇后。

    “五哥，五哥。”

    正走上御阶的赵泫，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转身一看，见一个男子正疾步向他赶走来。

    赵泫看清来人了，便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待那男子上前，道：“五哥，我刚才在殿外就望见你了，唤了你好多次，你都不理我呢。”

    “这许多人，哪里能听到。”赵泫欣喜的拍了一下那男子肩膀：“七弟，我有四年多没见你了，听闻你一直在睢阳学舍读书，如今学问大有长进了吧。”

    越郡王赵溶，是惠宗七子。其母丽婕妤是大食国进贡的献女，故而他有如西域人一般的深蓝眼珠、高挺鼻梁，也同大周人一样是黑色头发。

    因着这个，他幼时也曾被皇室排挤。幸而惠宗的幼弟、皇叔安亲王甚是喜爱他，将他过继为子，置于膝下悉心教养长大。直到安亲王薨逝后，他的嫡子承了爵位，惠宗便特例册封赵溶为越郡王，许他单独开衙建府。

    所以，他虽也是赵泽的庶弟，却不能享有“皇弟”的身份，只能和明庭一样是“皇亲”。

    赵溶生性腼腆，极易脸红：“还好，终归算是没有让先生们责骂便是了。”

    “你向来是个乖巧听话的学生，天资又好，你们学舍的先生哪里会的舍得骂你。”

    “我哪有五哥说的那么好。”赵溶听了赵泫的夸奖，果然面上有些泛红，：“我听他们说，五哥这次回来就留在建业了，我终于有机会和五哥好好切磋学问了！”

    “哎呀，他哪里有时间跟你切磋学问啊，你还是来找我切磋吧。”

    这个油滑的腔调除了建康侯明庭还能有谁。

    “五哥没时间，你就有时间？”看明庭凑了过来，赵溶眼神极是嫌弃的道：“恐怕，柳香阁的苏行首、春梦台的潘美娘都不放你吧。“

    赵溶以为这此说，一般人都会不好意思，可他实在是小瞧了明庭脸皮的厚度。

    “哎呦，你都知道苏行首啦，不愧是咱们帝都的第一美男子！你就不怕你先生们知道，打你手板啊。”明庭嬉皮笑脸的说着就伸手，作势要摸赵溶的脸。

    赵溶惊的赶紧躲开。

    赵泫将明庭一把拉住：“你能不能不欺负子悦了，他虽性子好，可如今也是正紧的王爷了，这大庭广众，总得给他留点面子吧。”赵泫总是忍不住护着这个小弟弟。

    赵溶躲在一旁红了脸，道：“五哥你怎么也跟这个泼皮学坏了，就知道拿我取笑。”

    明庭望着赵溶，两手一摊道：“因为好笑啊！”

    赵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明庭继续道：“再说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小时候我不就经常揉你的脸吗？如今只是很久没有揉了，有点想念那个手感罢了。”

    跟着他对在旁边看热闹的赵泫道：“你不知道，小七的面皮又白又软，只怕是那苏行首也要干败下风。”

    赵泫笑着对一脸无奈的赵溶道：“是吗，那我下次也试试。”说完就跟明庭一起笑起来，气的赵溶插着双手气哼哼的看着他们。

    “对了，还有件正事要与你说。”明庭突然收敛笑容，神情严肃，仿佛要说什么机密大事了，“回头用你帝都第一才子的名号，请云歌坊的梅七娘出来，你们俩比比如何，人家可是惦记你好久了。”

    气的赵溶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你等着，将来保管娶个貌若无盐母夜叉，天天管着你。”

    赵泫看着他俩打闹，难得笑的开怀。

    忽见有侍从自外而入，道：“陛下圣驾已出行，请皇亲贵戚、文武大大臣侯驾。”

    三人这才住了打闹，分别落座等候官家驾临。

    不多时，皇帝赵泽与皇后独孤绯前呼后拥的驾临集英殿，一番礼节过后，宴会正式开始。

    正当中，皇帝赵泽与皇后独孤绯正并排坐在龙椅上，在他们左手边坐着太师独孤懿、宰相独孤志、建康侯明庭、越郡王赵溶、计相独孤烈、知制诰独孤茂等外戚皇亲；右手坐着怀亲王赵沅、恭亲王赵涵、穆亲王赵泫、留郡王赵济等皇族。

    太子年幼，只在帝后身侧设一小榻，由乳母带着象征性坐一些时候。

    除此之外，喀沙公主图嘉木木坐在最末一席上，她是皇后独孤绯下旨特意邀请来参加宴会的。

    赵泽不知是被殿中的吉庆气氛感染，还是因红烛高照，气色看上去比下午好了许多。他身旁的皇后独孤绯，更是雍容华贵、美丽端庄。

    两人自殿中远远望去，也算是气势万钧、敦睦相合的帝后典范了。

    殿下一班乐伶正在表演的，是以开国太祖赵显当年山阴之战为范本，编排出的《蛮牌令》曲。

    只见舞台上多人身着黑衣，带着五色山鬼面具，狼牙散发面目狰狞，他们手持长矛、盾牌、棍棒刀戟等兵器，步步紧逼不断围攻挑衅，演出当日敌军攻势之凶猛。另有一人身着白衣，腰系藤黄丝绦，戴白色贴金面具，手持宝剑屡屡击退敌方，他闪转腾挪，身形飘逸，气势凌冽，将当年山阴之战太祖皇帝以弱胜强的雄姿模拟呈现。

    战鼓声混着钟磬鼓声敲击的激荡人心，配合乐伶们声情具备的表演，在座众人无不被这场表演吸引，情绪随着剧情起伏。

    待乐曲终了，白衣勇士将众敌军斩于马下，赵泽第一个拍手叫好，众臣跟着齐声附和，殿中掌声雷动。

    赵泽一脸喜色道：“当年太祖出征，气势何等恢弘！朕虽无法亲上战阵，但有五弟和明庭你们一班英勇将才，代朕打了如此胜仗，朕甚欣慰。来，朕敬你们一杯。”

    赵泽今晚的情绪似乎格外好，赵泫与明庭也不敢怠慢，赶紧起身道：“谢陛下圣恩。”

    赵沅跟着也说：“小王也来敬皇兄与各位兄弟一杯，难得今日所有兄弟齐聚一堂，全拖赖陛下天恩和五弟的战功，小王先敬陛下，再敬众兄弟。”说着他饮尽了杯中之酒。

    “二弟说的好，来，朕再与众位兄弟饮尽此杯。”赵泽高兴的再次举起酒杯。

    在场所有王爷都举杯站了起来，皇亲们也起身一同陪饮一杯。

    待众人落座之后，独孤志道：“陛下说的极是，诸位王爷们是也极难得聚会。刚才宴会开始前，臣就见穆王殿下与越王殿下一直在闲话，可见诸位殿下果真是感情甚笃呢。”

    “哦？是吗，子悦，你与子澈在谈些什么啊？”赵泽疑惑的问。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投向了赵溶，这让他很不自在：“回陛下，臣许久没有见到穆王了，方才不过是与他对谈学问、了解些西域民风罢了。”

    “对谈学问？”独孤茂突然出声道，跟着他哼了一声：“越王殿下是帝都第一才子，学问深厚人所共知。可穆王殿下毕竟只是征战杀伐之人，这学问嘛····恐怕说是对谈，求问更合适吧。”跟着他就一派得意的样子看向赵泫。

    对面皇族的席面顿时冷了下来，赵涵赵济都只是低头喝酒，赵沅仍优雅的笑着，等着看赵泫打算如何应对。

    独孤茂的身旁，明庭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吃掉一样。

    在场的人都知，赵泫自幼不在宫中长大，更从未研修过一日学问，况且别说穆王，大周其他将军也都是疏于诗书的。

    “独孤大人这话可就错了。”赵溶冷冰冰的说：“穆王殿下虽不曾在宫中发蒙，但却拜师在当世大家荀泓先生门下，得荀先生多年指教。加上他天资聪颖，多年来又深入民间，他的学问见识远胜于我何止百倍。说对谈，其实是我差强人意，应该是我说求教才对。”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留王赵济瞪大眼睛磕磕巴巴问：“是···是颍川荀氏的荀泓先生吗？”

    “自然是他，天下间哪还有第二位荀泓先生呢。”明庭看向身边惊呆的独孤茂道：“听闻荀先生收生最为严苛，不是什么人都要的。想当年独孤大人也曾想拜在荀先生门下，还在荀先生的学庐跪了好几日，结果还是拜不成师。到底是穆王，天资出众这才得荀先生青眼。”

    荀泓的才学浩瀚，满殿文臣无人不知，能够拜在他的门下，是天下读书人皆昼夜肖想之事。

    “没想到，五弟竟还是荀泓先生的弟子，真是不能小看你了！”赵沅若有所指的说。

    赵泫神色泰然道：“子澈不过是在秦州时偶遇老师，蒙老师不弃教过几年罢了。”

    赵泽笑着说：“那朕就等日后在朝堂上见识五弟的高见了。今日难得欢聚，不如还是让明庭讲讲西征时的趣闻吧。”赵泽生怕明庭咬着独孤茂不放，让独孤皇后面上难看，及时伸出了一架梯子。

    赵涵也跟着起哄道：“是啊是啊，说这些学问什么的多没意思，还是聊点有趣的事情吧。”

    此时皇后独孤绯说话了：“说到西征趣事，本宫听说，穆王与建康侯在西凉寻回了喀沙国的公主。今日公主也在宴上，何不请她出来，咱们一同见上一见。”

    语毕她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席末，不住口在吃的图嘉木木。

    图嘉从未在西境见过这么精致的果子吃食，从开席就一直在吃，根本不知道席间发生了什么。

    听自己被叫到，她刚吃完一个荷花酥，嘴边全是点心渣子。

    图嘉一步步挪出席位，心里头不停的念叨：不能怯场，不能怯场。

    可当她走到当中，直视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时，膝盖还是一下就软了。

    明侯在跟她比划什么，她完全顾不上看了。穆王殿下好像在给她使眼色，但完全看不懂啊！

    图嘉公主一人站在那儿扭捏了许久，而后向帝后行了一个姿势奇怪的礼节：“喀沙公主图嘉木木，拜过大周皇帝陛下。”

    “还有皇后娘娘。”明庭尽可能大声的提醒她。

    图嘉听见了立刻原样补充道：“还有皇后娘娘。”

    赵溶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明庭捂着脸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来，走近些，让本宫好好看看。”独孤绯勉强露出了一弯笑意。

    图嘉“哦”了一声，一步一蹭的往前走。

    直等到了御前，她才想起自己嘴边还有点心渣子，立马就撩起袖子擦了擦嘴。

    这一举动让所有的皇亲外戚都心头一揪，倒吸一口冷气。

    “公主果然天生丽质，让本宫都好生羡慕呢。”独孤绯处于礼节，强展笑颜道。

    图嘉当真以为皇后在夸她，颇为高兴的一句：“感谢皇后娘娘夸奖，您看上去也好年轻啊！”

    这句话成功击碎了独孤绯的笑意，让在坐众人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这个喀沙公主恐怕命不会太长了。

    赵泽笑着打圆场：“西域公主果然爽朗。你的身世，朕都听老五他们讲了，既然喀沙已亡，不如朕就封你为大周的图嘉郡主，从此大周就是你的家。”

    如此荣宠，图嘉本该立刻谢恩才是，但这位郡主却神情颇为为难的说：“图嘉谢谢陛下封图嘉做郡主，但是可不可以不住在皇宫里？”

    众人接不接其意，赵泽问道：“郡主不想住在宫里吗？”

    此时独孤绯插话了：“陛下，您封图嘉做郡主，自然是要赏一座郡主府了，怎么好住在宫里呢。再说臣妾见郡主年岁也不好了，今日正好满朝英才俱在，不如好事成双，给郡主先指个婚，那她才算是在咱们大周真正有家了呢。”

    图嘉听见要给她另外建府，跟着又说要指婚，连忙摆手：“陛下，图嘉不需要郡主府，也不要指婚。图嘉不要住到别处去，只要跟着穆王殿下住在一起就好了。”说完她还用手指向赵泫的方向。

    在席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不知该说这公主是心思太单纯、还是太不单纯了！

    “图嘉，那你说你为什么愿意跟穆王住在一起啊。”赵泽拦住了想要解释的赵泫，仍旧和善的问图嘉。

    图嘉一脸严肃的回答：“因为我喜欢穆王殿下啊！”

    如此直抒胸臆的表白在大周前所未闻，赵泫赶紧离席解释。

    不过，在场的人并不想听，大家都流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意。

    图嘉看着大家都极是奇怪的样子，心里也很奇怪：这喜欢就说出来，有错吗？为什么大家都这副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