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将军、洛将军……”一连串焦躁的呼唤声回荡在宛如实质的虚拟空间里，洛忠民缓缓转过身体，他蹇着眉、发丝已渐成霜雪；他目光深远、心神却彷徨无依。也不知是他没找到答案、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寻些什么。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虽然在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中，人类死伤惨重，十不存一，但仅就华国庞大的人口基数而言，幸存者的数量也需以千万这个数量级来进行统计。故而，仅凭他短暂的观察和智能控制系统的搜索，他洛忠民又能看到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命悬一线和多少生死困顿？

    洛忠民忽而扭头再次回望了一眼不断快速刷新的三维立体影像，暗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我必须再认真地看看视讯资料，才能找到答案！”

    “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一个装神弄鬼的扶桑老狗，摇尾乞怜地想要逃过一劫，甚至还痴心妄想地试图留存下一些邪恶的种子吗？哼，我们俄罗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狗－杂－种，嘿嘿，哪怕是我的种——下的崽！”

    “别列佐夫！你这头下流的冷血蠢货、笨熊，你就知道……”

    “玛利亚，你这臭娘……”别列佐夫斯基立刻反唇相讥，但刚一开口，就被洛忠民打断、并肃然沉声说道：“我不想勉强谁做出什么决策，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认真看过后，再作进一步讨论！”

    “哼，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但我现在的决定、就是我的最终决定！”别列佐夫斯基抱着膀子悻悻地说道。

    洛忠民环视一周，看没有人再出言反对，便一挥手，将虚拟空间内的所有三维影像抹去，重新在会议圆桌上构建出一幕全息虚拟投影。这投影刚一稳定，里面就立刻出现了一幅摇摇晃晃的二维影像画面，看样子是用老式数码摄像器材拍摄的，不觉让人有一种观看老旧纪录片的感觉。不一会儿，抖动的画面渐渐稳定，但里面却空无一人，反倒呈现出一幅岩石洞穴的内部景象。镜头的正中央，仿佛是一块赭红色岩壁，上面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涂鸦，但似乎还残存着半幅不知谁用白垩粉勾勒出的白描人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人像头部保存的非常完整，特别是那勾画得细致入微的鹰一般的羽毛状头饰尤为醒目，整个人物形象也因此显得非常传神、生动。此时，经过三维虚拟影像系统的渲染，这幅二维图像竟变得层次深远、质感厚重起来，仿佛凝滞成了一座浮雕、又好像被涂抹成了一副立体感极强的油画。

    画面之外轰轰地回响着纯粹听不清哪种语言发出的喊叫声，并渐渐远去。冷不丁，珍妮弗·琼丝忽然脸色难看地说道：“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大峡谷印第……”话还没说完，就被视频画面中突然闯入的一个黑色影子给打断了。只见黑影快步走到视频画面的中央位置，缓缓抬起头来，而后迅速将黑色连体套头衫的兜帽摘下，于是，视频中便显露出一张消瘦、沧桑、胡子拉碴的亚洲人面孔，只见他须发花白干涩，乱蓬蓬地像一堆冬日里的枯草，呆立半响后，他死人般的眼球微微一动，瞬间变得坚定肃穆，然后他目视镜头，身形笔挺地、极其干脆利落地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六十度鞠躬礼，停顿数秒后，兀然起身用生涩干哑的扶桑语低沉地说道：

    “本人西乡义雄，又名河间义雄，扶桑鹿儿岛人士。贱名或为世人所知，但恐怕没人知道——我亦是一个罪愆缠身、罪孽深重的永世罪人吧！”这句话说完，视频中黑衣老者再次躬身行礼，也不知是在表达一种意味难明的歉意，还是在向世人昭示他的罪孽将永生永世无法得到宽恕！

    幽明晦暗的目光一转，黑衣老者枯槁僵死的脸突然活了，只见他脸颊上的肌肤突突抽动、双眉或展或蹇、嘴角忽挑忽垂，只见他脸上快速变换着或悲或喜、忽愤忽怒、时恨时悔的神情，只听他语调飘忽、声序混杂地回忆道：

    “我自幼便先后失去怙恃，见遗于父母之爱，幸得托庇于先父生前好友。承蒙不弃，育我以衣食、嘘我之寒暖，其间更是百般呵护，此类种种、实难以尽表！待我天慧初开，便授我以华文诗书、传我以儒学精要、教我以世间义理（1），此恩此情，永世难以报答！

    自此以后，我心中孤苦凄然之情渐消、孺慕承欢之意顿生，遂于十五岁那年，欲改姓移宗拜为义父，但并不得应允，于是我便在义父大人门前跪伏了一日一夜，终为义父大人所接纳。

    但现在想来，此举恐怕并不和父亲大人之本心、只是不愿让我多受苦楚吧！数年以后，父亲见我成绩卓异、学业出众，便将毕生所学及潜心研究数十年的生物基因工程学成果尽皆交付于我，并日夜督促、精心指导，终于我使学有所长、声名初显！

    而后及我年岁渐长，父亲见我性情沉稳、不骄不躁，能专心治学，不为物欲所动；能远离世间繁花丽景，不为荒淫颓废的世风所污，竟是将他的掌上明珠、刚刚成年的心爱女儿——我那温婉可人、清纯靓丽的义妹——和美子下嫁于我。自此，鸾凤和鸣于午间嬉戏、红袖添香为静夜灵思，若说无憾乎？那也应该是‘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吧……”

    话说到这，虽余音袅袅但已无下文，看黑衣老者，只见他嘴角含笑、闭目遐思，可双目中却垂下两行浊泪。

    也就在黑衣老者述说往事的时候，洛忠民几人迅速通过功能强大的量子计算机和智能控制程序开始排查、检索、验证老者的身份资料，不一会儿，便将和他有关的图片、资料等全部显示于正在播放的屏幕下方。

    【西乡义雄，又名河间义雄，扶桑国生物学、基因工程学著名学者，曾于2079年、2091年两次荣获诺贝尔生物学奖。2049年生于扶桑鹿儿岛县雾岛市，3岁时，父亲亡故，4岁时，母亲弃家出走，生死不详，……，同年为西乡平仁收养，……，17岁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部生物学科，……。2074年赴美利坚求学，……，2081年载誉回国，任职于东京帝国大学，……,2093年以后，无公开资料，疑似加入秘密研究机构。】

    【西乡平仁，生于2019年，卒于2074年，疑死于扶桑国保守势力的暗杀活动。生前育有一子一女。扶桑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创者、倡导者以及华语、华文化专家，基因工程学著名学者，曾荣获获得2070年诺贝尔生物学奖。河间义雄未成年时的监护人以及义父、导师、岳父。】

    【（西乡）河间和美子，生于2055年，西乡平仁之女，2073年与河间义雄结婚，其余不详。】

    黑衣老者闭目稍思片刻后，轻轻擦去干涩眼窝中的泪水，迅而急促地接着说道：“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身体一向康健的父亲大人竟会亡故于一场意外事故，实在让我悲痛万分！当此时，我本应继承父亲大人遗志，奋发图强，以报答父亲大人对我的期许和企盼于万一。但未曾想、那无情无义的小子竟为人挑唆，与我争夺父亲大人所遗之物，我不愿由此纷争而污损父亲大人的声名和清誉，遂在大学友人源…君的资助下游学于美利坚。

    此后忽忽数年，学业日进，并在基因融合及遗传和变异的控制领域颇有建树与发现，也终于没有辜负父亲大人对我的教导和栽培，其间和美子更是为我生下一个雪国精灵般的可爱女儿，为了纪念父亲大人和他倡导并毕生遵行的新思想、新文化，也为了矢志不忘父亲大人对我的深切仁爱之心，我便给女儿起名为‘仁爱子’。”

    “这家伙不会是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义父是被人暗杀的吧？”安德鲁·贝克突然插话道，“哇哦！我现在明白了，天才和蠢货原来竟是一种东西。”别列佐夫斯基跟着调侃道。

    忽然，视频中黑衣老者语调高亢起来，只听他愤然说道：“……，回国十余年间，国家经济凋敝、民生困苦，竟然连研究经费也捉襟见肘，如无…源…君的大力资助，我的研究几乎陷入困境，但当我再次获取殊荣后才发现，我的一切学术成就和研究成果，于国家、于民众，竟无丝毫助益。

    门阀与财团把持着国家的所有权力，却不思进取，不仅数十年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反而还狂妄自大地为他国利益对强大的邻国不断进行挑衅和军事冒险，终至酿成灾祸。‘三日岛屿决战’战败，那些厚颜无耻的政客们从此一蹶不振，只知道一味央求友邦扶持，只知道关起门来欺瞒、压迫民众，而国家却日渐衰败。

    当此之际，我忧心如焚，只觉自己有若顽石一般无用，竟无能为国尽忠尽责，实感羞愧、耻辱！迷茫苦闷时，几欲拔刀自裁以剖陈心迹，幸而为和美子所阻。忽一日，那…源…君…再次来访，谓我当效法先祖西乡隆盛将军（2），行‘明治维新’（3）王政复古的旧事，尊王攘夷，彻底打倒懦弱无能、荒淫无耻的门阀政客，将国家权力重新归于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

    乍听此言，我惶恐不能决断，源…君遂将我扶桑国近代以来最伟大思想家福泽谕吉（4）所著的《文明论概略》赠与我翻看，不料却为之所惑，误入歧途而终不可拔。现在回想起来，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哪！”

    随着黑衣老者的这一声长叹，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凄凉起来，仿佛一阵寒风渗入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注1：此处指扶桑人所遵行的“义理”，参见《菊与刀》一书。

    注2：西乡隆盛，出生于萨摩藩（今鹿儿岛县）扶桑明治维新的领导人，维新三杰之一，与大久保等倒幕派发布《王政复古》大号令，推翻了德川幕府并废除将军制度。明治维新成功后鼓吹并支持对外侵略。

    注3：明治维新，是指19世纪60年代扶桑在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冲击下所进行的、由上而下的、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全面西化与现代化改革运动。这次改革于1868年明治天皇建立新政府为开端。

    注4：福泽谕吉，扶桑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明治时期杰出的教育家，被称为“扶桑近代教育之父。明治维新后，成为扶桑第一位军国主义理论家，尤其是大力鼓吹侵华扩张，并提出了一系列的战略构想。其著作《通俗国权论》、《文明论概略》是其一系列脱亚入欧及侵华扩张理论的主要体现。其人在扶桑国内地位特殊，至今仍为人尊重，现扶桑货币上的头像即为其人。

    注2、3、4皆摘录自百度百科相关条目中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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