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溪

作品:《破茧

    七月的黄昏,天空下起了大雨,闷热的空气被突然的雨水打湿,仿佛给发烧的身体擦上了酒精,顿时将温度冷却,也给人们带来了爽爽的凉意。

    这是中国经济比较落后的西南地区,这个经济落后的地区却有着一个消费颇高的城市金筑市,在这座城市里,人们也和其他大城市的人一样生活,白天忙碌的赶公交,穿地下道,吃盒饭;晚上喝茶泡酒吧,打麻将,商场闲逛;分期付款去买一套和自己收入不太对称的商品房,或者为了证明自己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改善去买辆价位适中的小车。

    当然,这是老百姓的生活。和任何一个城市都一样,老百姓做着千篇一律日复一日的事情,富人们也体会着他们的财富带来的各色各样的享受。这座城市,同样琳琅满目,灯火辉煌,也同样有罪恶有阴暗。然而这座城市值得一提的却不是它和其他城市雷同的事物,它最最让人喜爱的地方,却是因为它四季如春的好天气,金筑的森林覆盖面积大,山水颇多,景色怡人,城中心有两个原生态的森林公园,公园每天早上迎来晨练和爬山的人们,络绎不绝,给整个城市增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城南的花溪区,更是个避暑和休闲的天堂,这里是整个金筑城的护城河发源地,花溪就被这条清澈的河水环抱着,河边绿树成荫,垂柳倒映,河里怪石成群,波光粼粼。夏天,成群的人们从金筑的四面八方赶来河里游泳,清澈的流水从上而下,人群也随着从上而下,与海边的怡人海滩比起来,这里又有别样的风景。

    筑大就座落在这条美丽的河水旁边,那是西南地区最好的大学之一,夏向天在去年考入了这所大学的土木工程系。这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科考试,结束考试后,他到寝室收拾书包准备回家,他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花溪街上。

    同寝室还有三个人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暑假,三人一面收东西,一面讨论着下午的考试,另外还有吴小东和周江两人不回家,他们家在农村,准备利用暑假的时间在金筑打工挣下学期的生活费,两人不时谈论着打工的去向。只有夏向天在旁边默默收拾,和任何人都没有说话。

    “你呢,夏向天,暑假还和我们去打工吗?”吴小东问他。

    夏向天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闪了一个无奈而沧桑的笑,吴小东于是不再说话,夏向天是他们班上公认的怪人,他家就住在省城,似乎经济条件不太好,平时常去肯德基打小时工,有时候还去卖报纸派传单什么的,他不爱说话,不爱参加任何活动,总是默默的独来独往,同班的女生提不动水瓶的时候,常常看到他不说一句话就为她们提起水瓶,一直到女生寝室的门口,然后不说一句话就离开。

    寝室里每天都有他提来灌得满满的开水瓶,寝室里的东西坏了,也总是他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修好。他总是默默的做些事情,却不和任何人有交流,没有人了解他的家庭,也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班上的多数人都认为他太冷漠,没有大学生该有的热情和活力,但是吴小东却对夏向天保持自己的观点,他总觉得夏向天在掩藏自己,每天晚上上完自习,他都会看到夏向天抱着篮球去篮球场,一个人在那里拍打投篮,似乎要耗尽所有的力气,发泄出所有的郁闷。综合夏向天所有的表现,吴小东对他的判断是:一个外冷内热,善于隐藏的好男儿。

    和同学告别后,夏向天准备直接回家,天气异常闷热,天空乌云滚滚,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在快到家的路口,终于下起了大雨,雨点像是倾倒了天大的一篮子黄豆,不停歇地用力打到地上,裹着灰尘,再飞溅到奔跑着的人们的脚上和腿上。

    夏向天没有奔跑,他似乎是在任何时候都很有耐受力的那种人,他只是怕书包里的书被打湿,将书包夹到了腋下。走到家门口,他停下来站在门口。家在小巷子末端的一幢小平房,那已经是夏向天的爷爷在60年代修建起来的房屋了,由于多年没有修缮,房子周围的砖墙上早已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盐霜,挨着地面的部分,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这是夏向天从小生长的地方,自从母亲去世后,夏向天和父亲两人在这个小屋里已经生活了8年的光阴。

    对多数人来说,家是乐园和避风港,是温馨和宁静的代名词。但是对夏向天,家似乎没有这样的内涵。父亲夏大新是花溪酒厂的机修工人,自从5年前下岗后,就到附近的招待所做了守门的保安,每个月拿着700元微薄的工资以求生存。

    对夏向天,父亲似乎没有过多的管教和照顾,初中时代,母亲生病去世,整整一年,父亲都沉浸在失去母亲的伤感里,对夏向天疏于管教,夏向天的学习和思想几乎都要靠自己来勉励自己,到了高中时代,父亲变得很忙碌,夏向天看到的父亲,每天奔忙于到招待所和家之间的那条路上。

    在夏向天的记忆中,父亲没有给过他慈爱的微笑,也没有给过他关切的问候,父子俩就像在演极少对白的电影,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只是他学费和生活费的提供者。

    在夏向天进大学后一年多的时间,父亲却变得很古怪,经常不在家吃饭,家里的生活费也经常拿不出来,一开始夏向天猜想父亲是不是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人,后来有一次他跟踪父亲,终于发现原来父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样东西:赌博。这个发现让夏向天心灰意冷。后来夏向天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和他赌博的人的背景,都是社会上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头脑奸诈,专门引诱无知的老人们上钩,最初的两次让老人们赢钱尝尽甜头,到了最后,就输多赢少了。

    父亲又不是那种有心眼的人,看着血汗钱一转眼就没有了,一心只想着捞回本钱就可以了,哪知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上一学年,由于父亲输掉了家里所有的钱,夏向天的生活费完全都靠自己找。

    在这样的条件下,夏向天也从来不对父亲说一个苦字,他总是简短的几个字:“别赌了!一生都赌完了”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夏向天,也习惯了用沉默和冷漠来对待一切事物。

    初中时代,拼命的学习,只是为了弥补母亲去世的悲哀,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有接触交流,高中时代,看到父亲落魄的身影,下定决心要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有更大的能力让自己和父亲摆脱困境。而大学期间父亲的堕落,又让他有了另一种不可言喻的危机,这种危机促使他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和汗水。环境的恶劣和由这种恶劣环境逼迫出来的上进,是一种自卑和自尊的胶着,这种胶着,使得他与周围的人和事物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夏向天在门口站立了一分钟,盯着房门上斑驳的油漆,发出了近乎无奈的笑声,”加油!”他对自己说。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已经被淋得湿透了,父亲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准备着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看见夏向天走进来,淋了一头的雨水,于是放下手中的盘子,拿了一张毛巾递给夏向天,说了句:“下雨了!”

    夏向天嗯了一声接过毛巾,一只手往头上胡乱的擦着,一只手将饭桌上的报纸翻到招聘的那一块消息栏,说:“放假了我去打工,明天就去找!”

    父亲没有说话,将摆好的饭菜放在饭桌上后端起饭碗开始吃饭。儿子是说一不二的,他说的话就一定要去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儿子之间就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可讲,儿子进高中,考大学,都是自己自作主张,没有和他有过交流,儿子的韧性和耐力是他意料之外的,上大学之后他抽空就去打工,他明白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去年他赌博输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让儿子没有生活费时,儿子都没有埋怨过他一句,而是更加拼命的打工挣钱,这让他愧疚得几次都从梦中醒来,他太对不起儿子了,从那时候他已下定决心要远离赌博,再不沾染。于是半年来,他除了工作,都呆在家里,这样生活又有了转机,他自己也觉得又看到了希望!

    吃完了饭,夏向天去刷锅洗碗,父亲仍坐在饭桌旁,望着屋子里的一切,家里三个房间,夏向天和他,一人住了一间,靠外的这一间,摆了饭桌和几个凳子,卧室里的家具,还是夏向天他妈在的时候添置的,家中的电器,就是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一台老式的双缸洗衣机以及一台转起来就会嘎嘎作响的台式电风扇。这些,就是他和儿子生活的所有,他不是个有能力的男人,也不是个有定性的男人,这些年来,总是很努力的想去完成某个事情,实现某个愿望,但最终都因为他的懦弱和贪婪而以失败告终,就比如想为儿子买一台学习用的电脑,但由于自己深陷赌博让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第二天一早,夏向天就背着他的背包,到市区找工作去了,下午回来的时候,他告诉夏大新,他给一家快餐店点餐和送外卖,是小时工,可以做一个月。

    

    夏向天的这个暑假,过得十分忙碌,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门,7点半必须到达快餐店,因为八点钟就要开始早点供应,快餐店是在金筑市中心的地带,从夏向天家到快餐店需要1个小时的车程,来快餐店做工的大多是放假的学生和外来务工人员。多数学生都只是选择某一个时段的工作来打打小工,挣点零用顺便做社会实践,但是为了挣到更多的钟点费,夏向天每天都从早上7点半做到下午5点半,晚上回到家里,他又要抓紧时间把放假前在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几本资料书看完。

    这天是夏向天在快餐店打工的第二周,下午五点,夏向天收完桌子上的餐盘后准备下班了,店长临下班时又叫他和另外几个打工的男生去了办公室,说了一大堆每天都惯例要讲的原则和注意事项之类的东西,然后和往常一样。

    夏向天急匆匆地赶到车站去乘车,因为他要坐的是郊区车,如果错过了一班车的话,他就又要再花20分钟的时间才能等到下一班车,在夏向天看来,这种等待是最没有价值的,时间对于他就是决定未来的生命线,如果他不错过任何一班车,那他就可以在7点以前赶到家里,用节省下来的20分钟来吃饭,也就意味着7点半以后他就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看书或者是写点什么。

    但是这一天,他错过了一班车,在他赶到站的时候,前面的一趟车刚刚开走。他怅然若失,只能等待下一辆车的到来。当他到花溪区的时候,已经七点十几分了,于是他又开始埋怨着自己,为什么刚才不再跑快一点点,哪怕是跑快30秒,正在一边想一边走着,路边一棵树下的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捡起来,好像是一块玉,玉是用一根黑色的绳子穿起来的,线的两头断开了,想是因为短线才从脖子上掉下来的,用手摸起来那玉的表面还有些凹凸不平,由于街上的光线不好,他也没有细看,只是下意识地站在树旁等待着失主,谁掉的东西,贵重吗,失主会不会着急,等了几分钟,并没有见到有寻找东西而来的人,于是他只能拿着玉回到了家里。吃晚饭后,他回到卧室休息一下准备看书,脱衣服的时候又拿出了捡到的那块玉,这个时候,他终于仔细的看到这块玉的样子了,玉是圆形的,是晶莹剔透的白色,那种白色像雪一样,完美无瑕。在玉面上,刻了两个小小的楷书的字样,想来就是刚才摸到的凹凸不平的地方,夏向天拿近了才看清上面的两个字:“龚悉”,龚悉,这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夏向天从来没有接触过首饰之类的东西,但这块玉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把玉拿在手里反复琢磨,他甚至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幻想,幻想这块玉的主人,幻想主人寻找玉的样子。这样想了五分钟左右,他命令自己回到了现实里,不再去做浪费时间的事情。

    8月中旬,夏向天结束了他一个月的快餐店打工,为自己挣得了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费,领工资那天和以往领工资的时候一样兴奋,给父亲买了新衣服,给自己添置了一个MP3来练习外语听力,余下的钱再加上平时打工所得就够作这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一路走过听到巷子里吵吵嚷嚷,不同于往日的宁静,到家的时候,看到房门开着,几个陌生的男人和父亲正在谈着什么,他没有问话,径直走进了卧室,他们谈话的声音不大,但夏向天仍然可以清楚的听到他们谈话内容,他们是在谈拆迁,来家的几个男人是房开的说客,十几分钟后几人便离去了,留下了话叫父亲考虑。

    夏大新还要回到招待所去值班,于是跟夏向天说回来再讨论这个事情。晚上七点,夏大新下班回到了家,他值班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6点半。夏向天已经做好了饭菜,夏大新于是问夏向天的意见:“他们说还我们一套一样大平方的商品房?”

    夏向天心想:“我们家这块地上面,他应该可以修二十套这么大平方的房子,也就是说,除了我们的一套,房开商就赚了十九套的钱。”但是这话他没有说出来。

    “你愿意吗?”夏向天问父亲。

    “我不答应,我得看看他赔别人什么!”

    “街坊四邻怎么说!”夏向天问。

    “我听说他们还在谈,隔壁张婶子他们家就另外要了赔偿,还有过渡费。但是每家要了多少都不许说,是秘密。”

    夏向天知道父亲说的对,老百姓扭来扭去,最终还是扭不过房开,新闻报道过那么多的钉子户,哪家最后不和房开妥协呢!于是夏向天对父亲说:“看看再说吧,如果实在扭不下去,再和他们谈。”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是崭新的一天,太阳早早的穿透了云层,天气非常的晴朗,夏向天和父亲居住这间陈旧的房屋也被照的亮堂堂的。夏向天起了个早,不知为何心情出奇的好,父亲上班后,他打了桶水,将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擦了个遍,打扫完后,顿觉窗明几净,环视房屋一圈,屋内虽然陈设简陋,年代久远,但是在他看起来却都是充满感情的东西,他总能从每样东西上面看到当年一家人在一起的情景。

    因为打扫弄了一身的汗,于是他准备上花溪河里去游一个早泳,连续一个月的打工,他已经一个月都没有去河里游泳了,在花溪河边长大的他,自幼就是游泳的健将,夏天,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河里游泳,只是小时候都是父亲和母亲牵着他的手一起到河边,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到过河边。

    清晨的花溪河畔,行人稀少,却别有一番景色,太阳的金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成排的垂柳倒映在水中,细长的叶子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仿佛镀上了金色的花边。水是碧绿碧绿的,像是巨大的翡翠,和周围的大树混成一种颜色,铺天盖地的绿色使人以为眼睛产生了错觉,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岸边有晨练的老人,河里有少数早泳的人在游动。一个女孩子推了辆自行车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用帕子擦着额头的汗水。那女孩子身材修长,面容姣好,身穿白色绿点的连衣长裙,头发上系了条绿色的丝带,河风徐徐吹来,裙子翩翩起舞,这女孩,像是安插在河畔的风景一样,一切显得那么和谐自然美丽。

    夏向天找了个位置脱了衣服,咚地跳下了水。等他从河底再伸出头来的时候,已经离岸边有100多米的距离了。河中间有一个小岛,岛上有很多怪石,怪石中又长了些灌木,夏向天决定向那个小岛游去。游了几分钟,他登上了小岛,站在小岛的岸边,休息了一会,他准备再游回河岸去。

    游到中途的时候,他看见对岸的一辆自行车,直冲入河里,骑自行车的,是那个穿着裙子,扎着丝带的女孩子。他加快了游泳的速度,游向了女孩掉下水的地方。

    还好河岸边的水不深,但女孩似乎不会游泳,掉下河的时候被呛了几口水,夏向天立即抓住她的裙子的肩部,说:“别怕,这个地方能站起来。”女孩呛了水咳嗽着站了起来,夏向天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了。”这时一个男生在岸边大声喊:“你没事吧。”是那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女孩子朝他摇摇头,说:“没事。”她又看了看面前的夏向天说:“谢谢你救我。”夏向天帮助岸边的男生拉女孩上了岸,又帮她把水里的自行车捞上了岸。对他们说:“这儿骑自行车不安全,别在这里骑。”

    “谢谢你呀,今天多亏有你。”女孩对着他说,旁边的男生帮女孩拍着身上的水,问:“受伤没有?”神情非常关切。”脚上擦了点皮,没有关系。”女孩似乎对自己的伤不太关心,眼睛不知道望到哪里去了。夏向天见他们没事了,便去换了衣服,等到他们再来给他说谢谢时,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对他们俩说了声再见,便独自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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