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叛臣

作品:《日月燃明

    对于原本的顺民、现在的外患——东金的来历,众说纷纭:

    他们自己自称是宋朝时金人后裔,但是全族人口一个金国文字也不会。如今立国了,觉得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实在是丢脸,开始造字,结果正在编造的字也是把草原鞑塔尔、沃亦剌等部落的字母拿过来用,弯弯曲曲、形制繁复,丝毫没有五百年前金国文字的痕迹。

    五百年前金国能臣完颜希尹借鉴汉字创出的金国文字,形制仍然是方块字的范畴,简明易用,东金新造的字与之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大曌的卫所和驿路曾经深入东北方,以决断者、裁决人、关键城池、驿站驻军的方式宽松治理了二百年之久。

    大曌从奴儿干都司最北面大山下的那些古老部落得到的说法是,东金这个后来者是来自更遥远的西北方的林间部落,那里有大片的白桦,有棕灰色的鹿,那里的夏天极短。

    那边的部落被鞑塔尔的某些部落称为通古斯,意为养猪的人,因为他们除了渔猎之外还会养殖,养大量的猪做肉食。这些会养猪的人同样是细眉细眼、黄皮黑发黑眼珠。至于具体是不是宋时金国被灭后逃到极北的人,这些古老部落就说不清了,广大的奴儿干都司,当地的部落都没有文字,更不存在史籍,无法说清。

    通古斯的语言也类于西边叽里咕噜的表音语言,不过通古斯人养猪这一点与所有的游牧部落都完全不同,更类中原,似乎是带着中原的习俗迁徙到遥远的北方,但是由于久处渔猎求存、隔绝落后的状态,逐渐失去了对于饥寒中生存来说可有可无的文明和语言,而保留了对于生存来说极为有用的养猪习俗。

    大曌有些喜欢考据的官员则说他们是被金国俘虏的宋朝皇室与北方部落通婚的后裔,只是金国被灭后逃到极北,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九个月、寒冷程度足有辽东三倍的地方,追捕猎物已经耗尽了一天的精力,还要剥皮煮肉,缝制兽皮衣裤、鞋子,求生已是极其艰难,哪还有心思教书写字?文字便在老一辈人死去之后丧失了传承,只剩下了求生必须的渔猎习俗。

    考据之人的一个依据就是东胡诸部落的姓氏。

    东金诸部落没有文字,没有史籍,只有语音。而按照他们明显卷舌头的口音,把他们的姓氏用汉字表达出来的话,如今占领辽东这一支,他们姓氏慢读出来就是艾森吉奥若、艾兴枝奥罗等相似的读音,读得稍快一些就变成了艾兴赵罗、艾兴窖罗、阿姓窖罗、阿姓赵罗、阿兴曌罗等等,都是相近的谐音,没有一个如同汉字一般清晰的姓名,在他们立国之前的二百年也从未说过这个姓氏有什么具体的意思。

    考据者根据这种种相近的谐音,认为是“姓赵”二字的谐音,是“俺姓赵啰”流传至今的口音,因此认为他们是金国灭亡之后,那些被俘虏后在黄龙府五国城为奴的赵姓皇族的后裔一路北逃,与北方渔猎部落通婚的后裔。

    考据者这样考虑也并非仅凭这一部的名字,因为除了这一部,其他还有许多部的姓氏都有“赵啰”这个读音。比如阿颜赵啰部、通颜赵啰部、西林赵啰、加木湖赵啰、查拉赵啰等至少十多个部落,全都是如此。“赵啰”前面的读音如通颜、西林、加木湖等都是地名,整体意思是这个地方的“赵啰”。

    考据者分析,这些分散到各个地方的“赵啰”,由于在艰难求存中强化了渔猎的习俗,却丢失了文字,语言口音也变了形,渐渐的,按照林中水溿渔猎的生活习俗生活下去,毕竟在这种环境中,这种习俗更能让人活下去。久而久之,生存压力下的渔猎习俗愈发强盛,而对捕鱼打猎没什么用的语言文字历史却在疲惫不堪中丢失了,他们只以为自己是渔猎者后裔。

    这些考据者的另一个证据是,所有这些“赵啰”都是姓在前,名在后,与中原相同,与西边的部落完全相反,比如西林赵啰.刺虎,前面就是姓:西林的赵啰,后面是名:刺虎。

    当然,在没有基因研究能力的情况下,以上种种都不能确定。但百官中颇有人坚定的认为这就是“性相近、习相远”的实证,血脉虽近却教化相远,终成残暴蛮夷。

    投靠了强盛的大曌之后,东胡阿兴部顺势将阿兴曌罗这个读音用汉字确定下来,在与大曌官员的交往中自称姓氏为“兴曌”,当时也颇得大曌朝野的欢心,以为这些远人来投暗合天意,预示着大曌的兴盛。颇多文人以此力证成祖上承天命、顺天应人。

    不管真相如何,这只细眉细眼、黄皮黑发黑眼珠的部落力量到现在已经实实在在地成长为一只虽无文字史籍、却在苦寒渔猎生活中习惯了争杀求存的强有力的新兴强盗武装,实际的战绩就是他们吞并了其他各部,然后许多次打败了大曌的军队,掳掠至少百万曌人为奴,抢走了无数的猪羊。就在今年,他们还刚刚打败了半岛上的朝鲜,已经将朝鲜打至举国颤栗、俯首称臣。

    而在这种战绩下,他们的姓氏又恢复成了艾森吉奥若。

    在李成梁死后造反的首领兴曌.奴儿贺齐把名字改回艾森吉奥若.奴儿贺齐,他的儿子兴曌.红歹也改回为艾森吉奥若.红歹。从这时候开始,他们为自己的姓氏也确立了明确的具体的意思,说他们姓氏本来的意思是“远方的尊贵血脉”。

    艾森吉奥若.奴儿贺齐在去年攻打宁远城时,遭到城头红夷大炮轰击军阵,最终未能成功攻克宁远,回去之后不久就死了。之后他的八儿子艾兴窖罗.红歹成为现在东金的首领。

    红歹的名字与现在许多部落的名字一样,被大曌翻译得多种多样,如红歹,红歹吉,红台吉,宏泰等等,还有人干脆直译为黑孩。就如同查哈尔部落的首领林丹汗虎墩兔、土默特首领卜失兔、内刻尔克首领炒花一样,皆是此时大曌水准的译名。

    其实以王战对语音有限的一点了解看来,若以彼世的音译,虎墩兔等三人大概应该是虎墩兔叫呼图克图、卜失兔叫博失克图、炒花叫绰哈克图。此时类似的草原各部落译名在大曌还有好多,暖兔,朝兔,土剌兔,土力八兔......

    之所以这些记忆如此鲜明,是因为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天启帝一直在被这些敌人威胁,年年如是,不得消停。刚当上皇帝的前两年更是大败亏输、丧兵失土。

    京师震动,百官惶恐,颜面尽失,刻骨铭心!

    ......

    “皇上!皇上?您倒是跟老奴说句话呀!”被“皇上”直勾勾盯着的魏忠贤声音有些慌乱。

    听到声音,王战回过神来,暂时放下脑海中的新鲜记忆,目光重新聚焦,然后从魏忠贤的老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眼前的这些人,逐一对号:有太医,有“自己”的皇后张嫣,有一个华贵中透着妖冶的妇人,那妖媚冶艳的面容再次重合了一部分十分深刻的记忆----那是客氏,“自己”已经快二十二周岁了,准确的说已经二十一周岁半,却仍然留住在大内咸安宫的奶娘客氏。

    王战没有急于说话,告诫着自己缓下来,眼睛慢慢地看着,在脑海中对照着,脑海中的念头却是一念千年,飞速的运转。

    思虑之中,王战初步判断,这是一个大概九成相似的世界,诸位大臣不在而客氏在,还有魏忠贤这张老脸,尤其证明了这一点。

    “魏忠贤和客氏这一对对食,还是权倾朝野呀!”看着眼前的魏忠贤和客氏,王战默默地想到了读过的史书。

    王战扫视了一圈,将脑海中的新鲜记忆与眼前的一切都对上之后,想了想,缓缓地说道:“我......朕......没事......不过朕记不清了......朕方才是......忽然睡着了?”

    听到自己的声音,王战感觉到了陌生,进一步放缓了语速。

    “皇上,都是老奴的罪过,老奴没照顾好皇上,皇上方才忽然昏......睡了过去,睡了有一个时辰,老奴怎么叫都叫不醒,老奴可担心坏了,老奴罪该万死。”魏忠贤连连磕头,眼泪汪汪、痛心疾首。

    小心再小心,还是把“我”字说出了口。好在也不算什么,毕竟身份至高无上,又是刚醒,魏忠贤没有任何奇怪反应。

    “算啦......不怪......大伴。”王战又定定的想了想,说道:“一来可能是朕自己身子弱,二来此事也是天意,因祸得福。朕睡梦中的经历记得清清楚楚,朕去了天上又回来了,朕在天上得到了天启,此事似祸实福。”

    王战在醒来的这一段时间里思绪电转,至此已经拿定了主意:只能面对现实。既来之、则安之,只能以这个身份活下去。

    作为一个历来理性的人,一个工程建设人员,王战面对任何新环境、任何突发的工程问题都是以分析现实、确定方向、拿出方法、制定计划的方式来应对,这已经刻入了骨髓里,成了本能,这种理性本能压过了一切可能的慌乱。

    而且此时王战剧震的心里也升起了一丝兴奋:居然得到了一个偶尔在读史的畅想中才能得到的崭新人生!

    “既然来到此世,得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那就把前世读史书读到华夏种种苦难时的遗憾全都消灭吧。把曾经的种种畅想全部施行,让这诸子百家争鸣、诗词歌赋华美、创造发明众多的华夏文明,因自己的到来而少一些曲折苦难、多一些民富国强,文明永续!数千年来一直站在人类文明巅峰的华夏,就让自己来匡扶,这,或许就是自己来到这里的责任......”

    “或许真的是太喜欢读史、太喜欢在读史的时候思考了,精诚所至......时空有感?......”

    念头转动着,猜测着。

    ......

    随着转动的念头,继承的记忆中关于这方世界的内容又泛起来一些。

    曌国所处的这方大陆被称为赤县神州,曌国百姓中流传的神话传说与彼世的华夏略有差异,大部相同。在此世华夏的传说中,大海之东,数万里之外有一处大洲,名为汤谷洲,传说早晨太阳就从那里的一座深谷中升起,晚上太阳又回到那座山谷,那座山谷就名为汤谷。因为太阳亘古以来居于其中,所以那座山谷的岩石都被炙烤成红色。

    传说在南方的万里汪洋中还有一个大洲南蟾毒洲,毒虫遍地,多有奇异之物产。

    传说上古之时这两个大洲都有勇敢的华夏先民到达过,所以才留下了传说。

    在曌国的西方,与曌国所在大陆相连的那块土地被称为柱洲,弗朗机等西夷就在那块大陆上,这些西夷已经与大曌有了交往。朔教兴盛之地被称为天之彼方,也被称为天方、远西、远西沙漠,柱洲西人称之为菲力士或西舶来、西舶轮,与北面也里可温教兴盛的柱洲隔海相望。这些已经不是传说,已经被画在了坤舆图上。

    这里也有郑和下西洋。

    与彼世一样,郑和船队所绘制的郑和下西洋图也被收录在茅元仪的《武备志》中。“自己”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喜好各种玩乐、各种稀奇古怪玩意的天启帝曾经特意找出来看过,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多天,印象十分深刻。

    印象中,郑和下西洋图上的印度洋的位置与彼世一样,也被称为西洋。图中也已经将南海上的爪哇、苏门答腊岛、淡马锡、满剌加,西洋上的锡兰、安得蛮、翠兰屿、波斯、天方、东非的木骨都束、麻林地、慢八撒,都标示得清清楚楚。

    这些地名与彼世的译音非常相近,比如锡兰,亦即彼世的斯里兰卡,安得蛮即安达曼群岛,木骨都束即摩加迪沙、麻林地即马林迪、慢八撒既蒙巴萨,位置与后来的世界地图都大致对得上,但木骨都束、麻林地、慢八撒所在的大洲被弗朗机等西人称为利未亚或黑地兀皮亚,大曌原来对这一方大洲则并无固定称呼,只对木骨都束、麻林地等具体的地方有称呼,现在则称之为黑地洲。

    泛起的记忆让王战越发确定这是一个崭新的华夏,有许多不同,但大体相类。

    这种确定让王战方才升起的一丝兴奋更形壮大:优免特权横行,僵硬、锈蚀、朽烂,连本该都察百官的都察院都成了一家独大的势力,且自身无人都察,反而成了朋党党争的打手,如此时世,不正该有所作为?不是正可以让自己有所作为。若是一切都好,那还需要自己做什么?

    优免特权?僵硬朽烂?一家独大?都察者无人都察?

    恰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

    剧震与兴奋之中,王战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广阔天地之中,大曌宫门层层紧闭,高墙如方井,自己,如同井中之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