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锦绣之始】

作品:《相国在上

    最新网址:www.xs.fo</p>“钦差!”

    这两个字如同蕴含莫大的魔力,瞬间冻结场间的喧嚣,刚刚还因许观澜暴起拔刀引发的混乱惊呼在这一刻被彻底掐断。

    盐运司副使陈伦的刀拔到一半,整个人如同被点穴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望着薛淮。

    那些因为许观澜受辱而激愤躁动的盐兵们,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刚涌起的杀气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死寂。

    刘傅那刚刚燃起一丝歹毒希冀的表情彻底凝固,随即转为死灰般的绝望,连同归于尽的念头都被薛淮所言碾得粉碎!

    至于被一脚踹倒在地、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许观澜,在听到“钦差”二字的刹那,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支撑到一半的身体轰然瘫软,如同被抽掉脊梁骨软倒在地,喉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无尽惊怖填满那双赤红的眼。

    钦差?他怎么会是钦差!

    场间官阶最高的江苏巡抚陈琰惊疑不定地看着薛淮,对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假传圣旨,可是他为何事先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就连宁珩之派人送来的密信中都没有提及。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连内阁都不知道天子下了这道密旨!

    这一刻陈琰仿佛吞下一嘴黄连,心里对许观澜和刘傅恨到极点,早知薛淮能够请来密旨,有钦差这身金光护体,他又何苦来蹚这趟浑水!

    连陈琰都惊慌失措,其余人更不必多言,整个锦绣街仿佛从沸腾的油锅骤然掉进万载玄冰的深渊,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和狂跳的心鼓。

    无数道目光,恐惧的、惊疑的、茫然的、恍然大悟的、炽热崇拜的……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依旧腰背如松、平静矗立的扬州同知身上!

    “本人靖安司掌令叶庆,现宣读陛下旨意,尔等听旨——”

    先前一脚踹飞许观澜的三旬男子朗声开口,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

    听到靖安司三字,陈琰登时恍然大悟,而此刻才被陈伦等人搀扶起来的许观澜则是面如死灰。

    难怪叶庆根本不把他这个从三品盐运使放在眼里,对方身怀圣旨如持上意,而许观澜竟敢持刀相向,叶庆便是当场格杀他也无妨!

    陈琰急急忙忙下马跪拜,场间乌压压一片全都跪了下去。

    叶庆从怀中取出那封密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盐漕者,国脉所系;吏治者,社稷之根。两淮盐政积弊深重,奸蠹丛生。兹有扬州府同知薛淮,忠贞体国,锐意清源,屡劾豪强蠹吏之罪。特授薛淮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盐漕肃查钦差,授尔临机专断之权。务使吏清民安,盐畅漕通。事竣密奏,朕躬亲裁,钦此!”

    “臣薛淮,领旨!”

    薛淮在近千人面前双手接过圣旨,然后交给身边的李顺收好。

    他转身朝陈琰望去,年近六旬的江苏巡抚脸上表情很精彩,既有勉强维持的上官体统,也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谄媚。

    出乎他的意料,薛淮对他并无讥讽之意,反倒平和地说道:“抚台容禀,两淮盐运使许观澜任职七载有余,明面上岁岁上缴足额盐课,暗地里罪行之深重已然动摇国本。”

    “你胡说八道!”

    许观澜恐惧且惊慌地怒吼,嘴角溢出的血迹平添几分穷途末路的狰狞。

    “胡说八道?本官今日便当众揭开你的虚伪面具!”

    薛淮的声音陡然转厉,犹如利刃一般刺向许观澜:“你勾结地方豪族豢养盐枭,以刘、郑、白、葛等家为爪牙,私印盐引篡改清册,扬州泰兴县盐库去年失火一案,烧毁的岂止是官盐?烧的是历年来你们侵吞盐引的铁证!你私贩官盐侵吞国帑,将本该进入国库官仓的官盐,走运河串水道,高价贩往北地甚至走私海外,其利动辄以数十万两计!”

    这一字一句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许观澜的心口上,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风中落叶一般。

    薛淮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寒声道:“本官和沈秉文、乔望山等本地义商大致估算过,两淮三十座盐场一年产盐至少五百五十万石以上,然而去年两淮盐运司上奏朝廷所售盐引仅三百八十万石!许观澜,本官奉陛下之命问你,两淮盐场每年多出来将近两百万石盐去了何处?是不是被你联合刘郑等豪族充作私盐售卖!”

    站在一旁的陈琰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置信地望着许观澜。

    他知道盐政这一块积弊已久,上上下下都不怎么干净,包括他本人也从盐运司和那些大盐商手中得到不少好处,因而他才赶来为对方助阵。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胆大包天,原以为他们只是在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下,从盐政丰厚的利润里捞取一点油水,谁知他们竟然敢提前截留将近三成的盐利,剩下七成才是朝廷、盐运司和盐商共同瓜分的盘子。

    难怪天子震怒若斯,难怪薛淮能成为查办钦差!

    许观澜此刻浑身冰凉,脸色血色尽褪,木然道:“你居然知道这些……”

    “实话告诉你,我从离开京城那一天起,便已经在关注两淮盐政的贪腐积弊。”

    薛淮不再遮掩,淡淡道:“我这几个月在清查扬州本地大族不假,但他们只是我的次要目标,我最想查办的其实是你,两淮盐运使许观澜!”

    许观澜惨然一笑。

    事到如今他怎会不明白,面前这个年轻人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迟迟没有对刘郑等大族动手,即便他早就抓了刘家兄弟和郑宣等大族嫡系子弟。

    薛淮只是在等京城的回复,在等一个精准的时机,等许观澜带着盐院精锐离开老巢,然后他在这边拖延时间,谭明光则在漕军的配合下奇袭盐运司衙门,用最小的代价将许观澜的秘密查个底掉,并且不给许观澜任何扭转大局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的所有动作都只是在迷惑许观澜,让他错判薛淮针对的只是扬州豪族。

    许观澜猛地想起那次和沈秉文的谈话,对方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成功带偏他的判断,说明薛沈二人早就有了缜密的计划。

    此子如此年轻却有这等心机城府……

    “薛大人好手段。”

    许观澜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满身灰败死气。

    薛淮没有回应许观澜穷途末路的感慨,他冷峻的目光扫向陈伦那依旧握住刀柄、却已僵硬如铁的手上,厉声道:“陈伦!尔身为盐运副使,执刀犯上罪在不赦!更兼为虎作伥,指使盐兵多行不法,罪加一等!来人,将此獠拿下,卸其兵刃!”

    “遵命!”

    叶庆、江胜和齐青石几乎是异口同声应下,三人如猛虎扑食瞬间欺近。

    陈伦这才如梦初醒,还想挥刀反抗,却被叶庆闪电般扣住手腕脉门,剧痛之下钢刀“当啷”一声落地。

    江胜和齐青石将其狠狠按倒在地,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盐兵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

    在许观澜已经彻底认命的时候,谁还敢擅动?

    对钦差亲兵动手,那就是谋反!

    薛淮看也不看像条死狗般被拖下去的陈伦,再次转向神情忐忑的陈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抚台,此案牵涉极广,按陛下密旨,凡涉事官员无论品阶一律先行控制,查明之后交由陛下亲断。依下官拙见,抚台此时更当坐镇苏州,稳定全省局面,清理地方账目,以备朝廷彻查。扬州这里,自有下官与谭知府料理。”

    陈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内心犹如翻江倒海。

    薛淮如今手持密旨,更掌握如此多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铁证,他哪里还敢继续维护盐运司刘家,甚至自身都难保!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又艰难的笑容,对着薛淮拱了拱手:“钦差大人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为国除害,本抚敬佩万分!既然圣意如此,扬州诸事便全权托付钦差大人!本抚这就立刻返回苏州,肃整吏治,静候朝廷钦命!”

    说罢,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挥了挥手,对身后早已被惊呆的抚标营亲兵喝道:“回苏州!”

    陈琰的离去,意味着对方最后一道试图翻盘的阻力消失。

    薛淮这才将目光投向犹如行尸走肉的许观澜,缓缓:“许观澜,你苦心经营的盐政壁垒并非坚不可摧。先前我巡查各地施加压力,是我摆在明处、逼迫你们出错的第一刀;那几十家盐商的倒戈,是为刘家量身定做的第二刀;这锦绣街前的对峙,将你连同你的亲信爪牙调离盐运司大本营,乃是第三刀!至于谭知府与漕军围住盐院,黄同知里应外合开门揖盗,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击,确保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的所有罪证,一个不漏尽入我手!”

    许观澜颓然地听着,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他过了很久才自嘲笑道:“阁下这番布局深远精妙,尤其是今日这个连环死局,许某输得不冤。”

    薛淮定定地看着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拿下!”

    他一声令下,亲卫和府衙差役立刻上前,将毫无反抗之力的许观澜架起。

    曾经官威深重不可一世的两淮盐运使垂着头,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所有魂魄,只有身体微微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薛淮又看向那几百名盐兵,喝道:“尔等还不放下武器等待审查,难道是想谋反吗?”

    如今许观澜束手就擒、陈伦被卸掉下巴拖下去,盐兵们群龙无首哪里还敢反抗?

    随着第一个人丢下手中的兵刃,余者相继跟随,然后一排排蹲在了地上。

    他们敢在盐商和灶户面前作威作福,可是面对手持圣旨的钦差大人,终究没人敢冒着株连三族的风险大逆不道。

    局势彻底平定,薛淮最后看向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刘傅,冰冷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冷漠道:“至于你刘傅,这些年你仗着官府的靠山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一家人不断啃噬着两淮百姓的血肉,本官先前便说过,要让你们刘家付出血债血偿的代价。来人,将刘氏一族悉数捉拿,带回府衙受审!”

    “遵令!”

    郝时方喝令府衙差役上前扣住刘傅等人,又命巡检司弓兵直接张弓搭箭,迫使刘家大门敞开,那些护院见大势已去,自然不敢再负隅顽抗。

    扬州四姓之首的刘家,曾经显赫至极的高门大族,今日终于被长刀破开重重遮蔽,将无数罪恶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巡检司兵丁冲入刘家大宅的那一刻,锦绣街两头围观的扬州百姓们蓦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薛青天”,随即便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一声声“薛青天”朝中央汇聚,声浪直冲云霄!

    薛淮立于长街之上,秋日的夕阳洒在他挺拔的身姿和那身略显朴素的青色官服上,他清俊的脸庞上依旧是那份平静与坚毅,唯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意和更深的决心。

    他的目光越过高呼的人群,望向北面盐运司衙门的方向——那里,谭明光想必已经开始清点两淮盐政装满罪恶的铁证,而这只是他劈开大燕朝官商勾结贪腐横行、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第一刀!

    有朝一日,这刀光必然劈开这片土地上遮天蔽日的铁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