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谈会

作品:《普天之下

    熊熊烈火从干木柴中喷涌而出,那火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赵诚年轻的脸膛。

    他的左手转动着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黄羊,将黄羊架在火堆上炙烤,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已经烤得嫩黄的羊身上,洒上盐和各种珍贵的调料。他刚认的干妹妹若若正捧着一堆调料,看着他飞快娴熟的动作。

    耶律文山在一旁用很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的动作,不一会,一波又一波迷人的肉香味飘荡在空气中,他不禁舔了一下已经湿润的嘴唇,并且咽了咽口水。王敬诚、刘翼与何进三人也围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赵诚的动作。君子远于庖,此三人此时没有这样的想法,在大漠生活了不短日子了,谁还在乎这些细节问题?赵诚亲自动手,他们已经是感激涕零了,更何况,他们也看得出来,赵诚烤制食物似乎是在享受其中的乐趣。

    “公子,你的力气倒是不小。”何进看赵诚如此轻松地翻动着那只并不小的黄羊,赞叹道。赵诚已经升级这三人的地位,他们现在成了赵诚的跟班,也许是出于自尊的心理,他们口中也只称“公子”,而不同于耶律文山口称“主人”。

    “你们读书人劳心,我是粗人,劳力!”赵诚笑着道。

    “我只是武夫,也是劳力者!”何进辩解道。

    “公子说笑了,我听管家说,您自创一家文字。”王敬诚插话道,“您谈吐举止,皆不似一位生于斯长于斯之人。只是这字,似乎只是将汉字减少笔画所致。”

    赵诚抬头望了一下耶律文山。耶律文山辩解道:“是他问的,不是我主动告诉他的。”

    “公子何必自创一家呢?文字承自祖宗,用以载道、叙论、辩是非,其中大义微言,皆为大道,岂能胡乱删减?”刘翼用十分痛心疾首地语调说道。

    “刘兄不必当真,那只不过是我独家使用而已。”赵诚道,“文字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能用就行。再说,这只是我自家使用,只是创新,不是颠覆,不离横、竖、点、撇、捺、折、勾范畴,更不是强求别人使用。况且文以载道,只要这个‘道’正确,用什么文倒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我们后人若忘了祖先的文字,比如像蒙古人那样采用畏兀儿文来记事,或者用更西之地的波斯文来记载孔圣人之言,并教导子孙后代,那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黑猫白猫,拿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们的祖先创文字,定礼仪,德育万民及子孙万世,我们当然不可忘本。但是世事易更,祖先吃饭如果不用筷子,难道我们今天就不能用筷子了?当然,我这里是没有筷子,因为我这里米面不易得,这手抓羊肉不错吧?要是改用筷子吃这烤肉那就太不合适了。所以若是只知因循守旧,而不知推陈出新,那无疑是坐吃山空。”

    “譬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都曾称霸一时,我华夏神州每次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生灵涂炭。如果我们只将原由只归结于‘蛮夷’一词,那就太以偏概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然后强盛一时。这马背上的民族也并非总是强横一时,不同的部落也曾胡乱争斗,只要当他们不再内斗,抱成一团之时,我们汉人就遭罪了。但也并非总是如此,汉武时,秣马厉兵,以骑兵对骑兵,卫青、霍去病也曾重创匈奴,匈奴不得不西迁,从而灭西方之国无数。所以极西之地,有‘阿提拉上帝之鞭’传说,这你们恐怕不知道吧?初唐时,李氏天子号称天可汗,当今这蒙古、畏兀儿、喀喇契丹河中府都是李唐的天下,更不必说河西西夏之地了。”

    “为什么?首先,不可因循守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果一个人从不出门,就只考虑居室里的锅碗瓢盆,如果他走出自己的居室,就看到更大的地方,开阔了眼界。若是了解这游牧之人的特性,当知他们是绝不可能满足于纳贡岁钱,宋人总以为给契丹人一点钱财,就可能消灾,那是大错特错了。孔老二,哦不,孔夫子不是说吗?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吗?试想,如果站在孔夫子王夫子刘夫子的肩上,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

    “契丹人的辽国后来衰落了,因为女真人强大了,可是宋人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可以联合女真人共同对付契丹人,可以替祖宗们报仇。结果有靖康之耻,连皇帝都被人家给掳了去。须知这外交之学也是大有学问的,上兵伐谋。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我若是蒙古的大汗,我就联合宋人共同对付金国,远交近攻。我想宋室皇帝一定会赞成的。因为他们只想为祖宗报仇,做个孝顺的子孙,这是一个多么荣耀和有面子的事情啊。不可能?从之兄,咱们可以打个赌,十五年之内,必将重现历史!若是蒙古先灭了西夏,易如反掌,试问这样三面夹击,金国皇帝如何抵挡?”

    “我当然是汉人,我姓赵,跟宋国皇帝可没什么关系。如你们三位那样拼命硬干,是值得尊敬的,但是你们空有满腔的热血,还是不够的,枉送了卿卿性命。要不然,你们怎么有机会在这里品尝我赵诚亲手烹制的烤羊肉?古人云,治国如烹小鲜。这烤羊肉也一样,首先你要得有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第二,你要有火,柴火最好,要有木炭来做燃火这物,那就最好了;还要有诸多调料,还要掌握好火候,火候不够当然不行,但过犹不及等等。这打仗也一样,不仅要有兵士,也要有兵器,还要有粮饷,更要有纪律,不是拉一伙人就打胜仗滴!这个何进最有发言权!”

    “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如果你们三位要不是沦落至蒙古,恐怕都不知道蒙古在何处,蒙古军的编制如何?优势何在?劣势又在哪里?蒙古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殆。只凭满腔热血,那只不过给蒙古兵增加一些军功而已……”

    “无他,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而已。这只是基本要求而已,三位均是这样的人才。问题就是,你们三人无权无钱无人,靠热情是打不倒敌人的,一边跟敌军拼命,一边还要防备着自己人压迫,这样如何打仗!假如你们三人很幸运地打了几个大胜仗,朝廷恐怕就对你们不太放心了吧?怕你们倒戈啊!”

    “为什么中原为如此不堪一击?想来那女真人以前也是强盛无比,可是如今也丧土失地,卑躬屈膝,他们加之与宋人身上的东西,如今也尝了个遍。因为骨子里还是自己内部出了问题,所谓内因决定外因,人心丧尽了,古往今来,华夏任何一个王朝的崩溃几乎都可以归结土地问题。这很奇怪吗?你刘翼刘明远要不是家里有祖宗留下的田产,你父亲就是当大官,又怎么能养得起这一家老小,还有不少仆人伺候着你读书吧?”

    “每一个立国皇帝都是均田地,轻赋薄税,与民休息,然后就有文景之治、光武中兴、贞观之治,甚而有开元盛世。可是,百姓均将土地看作是传世的不二选择,子孙要是卖了地,那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家有薄产,室中有书,耕读之家,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情,要是进士及第那就光宗耀祖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遇到田地欠收或者洪、旱、煌灾,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卖地了,结果那田地就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大多数人都只能沦为佃户。朝廷收税,大多按照人丁收税,而不看实际占有的田产收税,结果是大多数穷人所承担的税赋越来越重,大户们越来越富,但朝廷却不见得多得了钱财,而之唐之府兵制没落之所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起事那就顺理成章了。”

    “要是碰上朝廷无道,昏君啊奸臣啊,那就雪上加灾了。当兵只为吃粮,能活命就活命,见风向不对,赶快跑路去。野狐岭一役,四十万金国精兵不敌十万蒙古军,可不是因为蒙古人都三头六臂。如果当兵杀敌能得到百亩田地,看看他们会不会争着抢着当兵?”

    “有什么办法解决税赋的问题?当然有,摊丁入亩。就是说只按照实际拥有的田产数来征收税赋,有多少田产,就交多少税赋。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别以为这很简单,你要是跟金国皇帝或者宋朝皇帝这么说,皇帝没把你怎么着,那全天下只要有多一点田产的富户,恐怕都要群起而攻之,万人一条心,都以杀了你而后快,因为你触犯了他们的好处,试问天下有谁还嫌自己的财产多?开国皇帝们均田地,那只是在长期的征争之后才有机会实施的,因为天下十室九空,到处都是无主之地嘛!分无主之地,谁有意见?因为那些开国功臣们首先就会得到开国皇帝的赏赐!当大官,也要吃饭,也要养一大家,还要场面上的应酬!正所谓一乱一治,因果循环也!一个朝代的兴替,就是打倒一批人,然后再捧上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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