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长缨在手(完)

作品:《普天之下

    赵诚陪着耶律楚材去新设的所谓译馆里视察。

    这个译馆设在原西夏皇帝与群臣议事的政事堂里,斯人已去,徒留空荡荡的殿宇。殿中的正中,一溜摆着数排桌椅,四周摆放着赵诚四处搜罗来的成堆文籍以及笔墨纸砚,还有数位小厮伺候着,数十位身着长衫的文人模样的人正在工作着。

    “贺兰国王驾到!”有把守的兵士高声呼道。正在忙碌的文士们闻言连忙起身,正在想如何行礼才合适或者还是不行礼,赵诚却一马到先进得殿堂,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赵诚扫视了一眼,只见那位高智耀赫然在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请看,西夏地处中原西北,看似蛮荒之地,然而却并非不知文也。中原人称北方异族为胡,南方为夷,西方为蕃或羌,然而党项人却不认为蕃字是个不雅之字,他们也常自称为蕃国、蕃人,口中所说的也是蕃语,所写的也是蕃字。”赵诚捡起一本书指着扉页道,“这是党项人编的《蕃汉合时掌中宝》,主旨就是为了蕃人学汉文汉人学蕃文,著者开篇就明言:不学蕃言,岂和蕃人之众;不会汉语,岂入汉人之数。蕃有智者,汉人不敬;汉有贤士,蕃人不崇。若此者由语言不通故也。耶律大人,此著者所言乃至理名言是也!”

    “国主看似对夏人很是推崇?”耶律楚材疑惑道。

    “非也。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诚回答得很简短。

    “国主心胸广大,耶律不及也!”耶律楚材道,“不过,天下之大,族群归属之数不知多少,夏人素民风剽悍,乃慷慨斗勇之辈,又兼有言语习俗之不同。国主将来如何面对?”

    “呵呵!”赵诚故意将耶律楚材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这让耶律楚材很不爽。以为赵诚又想拿自己开玩笑。

    赵诚见耶律楚材有些不高兴,便开口说道:“我刚才说中原汉人称北方异族为胡人,耶律大人好像并无任何不悦之色。”

    耶律楚材心中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说道:“你真够歹毒地,然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你的想法若要施行起来。恐怕不是三五年就能行得通的吧?”

    赵诚只是一提醒,耶律楚材就明白了,因为他是契丹人,而且除了姓氏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所谓胡人的特点,就连身体内的血液早就是汉人成份占了大部分。赵诚的计划就是要同化所有的蕃人,这当然是一个极为宏大的计划,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成效。

    “史书上说,党项人乃汉朝时西羌之别种,他们原本在河湟及其以西河谷、草原与高地之间放牧、狩猎,中唐时吐蕃人强盛。他们不得不内迁,唐末曾两次被赐姓为李,其首领曾被封为定难军节度使,统领夏、银、静、绥、宥五州,党项人由此强大。宋初时,又被赐姓赵。赵德明(或李德明)心慕中原文华,曾对儿子赵元昊说他本人三十年来衣锦绮绣,此圣宋天子恩。不可负也。而赵元昊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智谋过人,他想脱离大宋国自成一朝,常言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所以为了称帝,他改姓嵬名,并命人自创一族文字。”

    “我契丹人也曾创一家文字,至今识契丹字之人不多矣!”耶律楚材感叹道。他本人就是一个生动地例子,还好他在西域时曾学过一段时间。时移事易,耶律楚材从没想到他学契丹文还要跑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学习。

    “正是如此,党项人创蕃文,元昊坚持给族人剃发,并命汉人戴头巾着汉服,以区分族属。然而党项人本无剃发之习俗,概因元昊自称乃北魏之鲜卑后裔也,抬高自己称帝地本钱罢了。至今,我等所见,蕃文典籍虽多,然多不过汉文,蕃文也大多自汉文译转而成,元昊时译《尔雅》、《孝经》、《四言杂字》,毅宗时上表求宋皇赐御制诗章隶书石本,又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等,改行汉礼,用汉家之冠服;仁宗时国内多设学舍,崇儒敬佛。百姓当中蕃汉杂居,事农事之蕃人不知多少,只有偏远之地的蕃人才穿皮衣事畜牧,然汉风势不可挡。”赵诚笑着道。

    “若是我蒙古大汗将来也兴汉学立科举,则大事可成也!”耶律楚材道。

    “呵呵,这要赖大人进言了。”赵诚笑着道,其实很不以为然,“不过,大人不要忘了,我贺兰与中原不同,这里蕃人虽是第一大族,然汉人之数排行第二,元昊立国至今近二百年,儒学通行又有数百年,通晓蕃汉两种文字之文士有不知有多少,施政又少不了汉人,出身汉人的重臣也不知有多少,同职之臣以蕃、汉、降汉、西蕃(指吐蕃)、回鹘为等级之序,民间蕃汉杂居,其俗渐染。如此,施行起来倒也不是难事。”

    耶律楚材不置可否,在他看来施汉法是天经地义之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难他越是有劲头。赵诚在心里为耶律楚材默哀。铁木真对城市无比的憎恶,他的儿子们也是如此,心腹们也都想着将农田变为牧场,将农夫变成奴仆。

    “大人还不要忘了,若是兴科举,那么考中之人是蒙古人多,还是汉人为多?”赵诚干脆抛出这个问题,让耶律楚材思考了大半天。

    耶律楚材在中兴府内停留了三天,便要起程赴燕京。他取道贺兰山,从黄河北岸经草原去燕京赴任。

    贺兰山下,耶律楚材有些惆怅之感,秋意越来越重了,层林尽染,山抹微云,衰草连连到天涯。北国地秋天太过短暂,最后一批南飞雁从碧空中一晃而过,徒留几分忧愁之感。

    “当年撒马儿干一边。你我一别三年,这一次分别。再见时不知又是何夕何年。”耶律楚材骑在马上感叹道。

    “大人这般儿女之态让我难以明了,有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耶律大人若是赶赴燕京任职,那也是荣归故里,我想天下士子必对大人翘首以待也,大人何必如此消沉呐。”赵诚取笑道。“我想蒙古若是召开忽邻勒台大会,你我又可相见吧?”

    “只可惜,大汗生前虽对我另眼相看,但对文士从来就没重视过,河北有不少的文士沦为皂隶,让我心中不安。中原治理,仍是如蒙古草原一般,千户、百户兵民一致也,掌军者又兼管民政,集大权于一身。妄杀滥捕,而府库中却无一尺布帛一石粮粟。”耶律楚材道,“这不是治国之道,长此以往,难以为继。”

    “等窝阔台殿下成了大汗,耶律大人不就得偿所愿了吗?”赵诚口中劝道,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知难而上罢了。”耶律楚材道,“那些蒙古权贵各占土地。私蓄人口为奴,国家却无所得。归降汉军首领,如刘黑马父子史天泽父子之辈又都是地主豪强,难也!”

    “耶律大人之主张,在下也极为赞成。只是在下以为。任何主张既便是浅显之道。若是侵占了权贵之人地一亩三分地,施行起来要难上加难。蒙古权贵们自不必说。草原上本来就是分封制,裂土分民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人口也是财富,大人请不要忘了,那些汉军首领都指望着你能施汉法呢,你若是连他们也得罪了,恐怕就于你不利了。”赵诚道,“在下很想知道,耶律大人与王荆公比一比,谁高谁下。”

    “集军民两权于一身,独断专行,民怨载道,将对国家不利,我定当规劝将来的大汗,军民分政,各管职事。并立课税,统税权,让国库岁有所得。”耶律楚材道。他对自己的主张确信不疑,并且对未来的治国之路抱着很大的期望。

    耶律楚材又问道,“我听王从之说,窝阔台殿下将你的家眷接往蒙古大斡耳朵?”

    “确有此事。”赵诚将头扭向一边。

    “国主也不必如此念念不忘,所谓质子,古就有之,在蒙古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昔年,耶律留哥归附成吉思汗,不都是送质子至大汗地帐前吗?那些蒙古千户、百户及汉军各阶将官不也都是如此?”耶律楚材见赵诚脸有不悦之色,耐心劝导道,“这不过是为人君者的御下之道罢了,你若是心中不满,徒增祸事。”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有什么不满呢?”赵诚轻笑,“我听说我被封王,还是托大人地美言呢!”

    “你授之无愧也。不过,你年纪轻轻就被封王,这是何等荣耀地事情。由此可以知之,大汗待你不薄啊!”耶律楚材又道。

    “是啊,大汗怕我累着,只要我管民政。”赵诚冷笑道。

    耶律楚材心中一惊,连忙说道:“不儿罕,你这是什么话。身为臣子,应当感激大汗的厚爱才是。大汗尸骨未寒,这种话你都能说出口?你莫要听了小人的挑唆,乱了本份。”

    “那么大人说说看,想当年我杀了屈出律,可没捞着什么好处,如今我虽被封了王,可是我这个国王有什么权力?我虽然并没有立下太大的功劳,但我也不是什么邀功请赏之辈。我若是没办法能筹措钱财交给大汗,那跟中原的那些文士一样无用。你在大汗面前进言让察罕与昔里钤部在南方,是防着金人,还是在防备着我?”赵诚盯着耶律楚材道,“耶律大人口口声声地将我引为知己,然而耶律大人为何一再地说我有谋反之心?昔日,我们在大斡耳朵初次见面,你就说什么天有异象之事,大人对我的成见先入为主?”

    赵诚还不知道成吉思汗曾数次想杀了他。

    “强词夺理!我可从没说过你有谋反之心,我身为大汗地近臣,自然要事事考虑周全,不让小人生事,让你们君臣和睦,这岂不是一件好事?”耶律楚材觉得自己很冤枉,“若是你以为我对你的左右谋士王敬诚、刘翼诸辈心存恶念,我愿向国主赔礼道歉。”

    两人本来在一起有说有笑,这下言语都有些火药味,弄得两人都有些尴尬。

    “天色不早了,我还要赶路,就此别过吧!”半晌,耶律楚材开口说道。

    贺兰山上,数面红旗迎着西风招展。赵诚地手下们在城中呆久了,到了野外都撒起野来,怒马狂奔,争先恐后,甚至还有一队手下爬到了贺兰山的一处山顶之上。

    “我赵诚言语莽撞了一些,大人不要见怪。”赵诚脸色缓和了一些,“我还算是半个文人,文人们在送友远行时,总是喜欢折柳作诗以壮行程。”“难道你要作诗,那我洗耳恭听!”耶律楚材也笑着道,忘掉了刚才的不快。

    “在西辽故都虎思斡耳朵,我曾作一首沁园春的词,当时大人说不合所见风物,既无大河,又无长城。想当年我还年少,小看天下英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评词之语让我至今颇觉惭愧,如今我等从西域到这贺兰山下,行程不知几万里也,见过长城,又曾临滔滔长河。天地悠悠,大河北去,千秋万载,息息不止,而吾辈乱世之人愈见渺小也。今日送大人远行,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时,忆往昔,此情此景,腹中偶得一词,愿赠予大人以壮此行。”

    不待耶律楚材寒暄,只听赵诚口中缓缓吟道: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贺兰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

    塞外西风正烈,席卷着天地万物,吹散了赵诚绾起的黑发,夹杂着些许沙尘吹拂着他仍然年轻地面庞。它也带来寒流,那伴随而来地冰雪将会掩盖地上万物,无论在这片土地之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来年冰雪消融,将滋润着这片土地。

    赵诚冲着呆呆的耶律楚材一抱拳,轻提缰绳,赤兔马知主人心意,转过身来扬起蹄子直冲而下。徐不放挺起他高大地脊梁,扛着一面巨大的鲜艳红旗,紧跟在赵诚的身后,西风猎猎,一行人怒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之上,转眼就消失不见。雁过留声,在天地间久久地回荡,也回荡在行人的心底深处。

    “长缨在手,长缨在手……”耶律楚材口中喃喃地念道。他放眼望去,赵诚已经不见了踪影,任凭西风吹倒了漫天的衰草。

    注:“蕃”字,若用来表示党项人,应读“mi”二声;若用来表示吐蕃,应读作“bo”一声。

    注:这引自**词《清平乐六盘山》,换了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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