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雪

作品:《普天之下

    泰安七年(1238)春正月,大秦国河东陕西普降一场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天。

    正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之间,千树万树的枝头挂满了白色的花朵,唯有一两枝腊梅傲雪绽放,点缀其间,浮动暗香。

    第二天,天空便放了晴,中条山卓尔不群地屹立在黄河北岸边,山峦如白色的马群竞相争先。天地间是一片粉妆素裹的世界,令人心旷神怡。唯一不足的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河流、村庄与山岭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茫,却没有化冻的迹象。

    寒冬仍然不肯谢幕,它用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提醒着人们,春天还得再等上一些日子。

    然而远道而来的商人们却对厚达一尺的雪原并不畏惧。天一放晴,他们便骑着马或赶着马车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绝没有文人墨客的惬意心情,冰雪在他们的践踏下辗压成泥。他们当中,有是去平阳府采购生丝或织物,有的却是去不远的解州买盐,还有去河北采购瓷器、漆器和一切可以给他们带来丰厚利润的特产。

    冬意仍浓,但却也给了他们一个便利,因为他们可以直接从封冻的黄河上踏过,不必如夏天时那般等待渡船,更不必担心洪流船翻的风险,另外在冬天他们还能省了渡船税。他们将自己采购的货物直接贩往陕西、河西、陇右,再转卖给当地商贾、机户,或者在陕西、中兴府加工再转卖给西域来的商人,获利丰厚。

    官道边,数面青旗迎风飘动,上面写着斗大的“酒”字。

    这是大秦国河东行省河中府虞乡县城外一处驿站,本不出奇,只是近年来商旅渐多,歇脚的官员、小吏、军士、商人和苦力在此停留得多了,无论是属于秦国版图的三晋大地。还是河北诸豪强,要过河去陕西以至京师中兴府,都需从此地经过,所以此处便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傍着驿站建了许多酒肆、食店和客栈,用本地居民的可以察觉的速度渐成一个小镇的规模。人们称此处地方名曰:中条驿。

    但这个驿站的出名,并非是因为它地处紧要。也并非是因为它地快速繁华。通过中条驿,离开官道向南折出一条平整的小道,直通中条王官谷五老山下,那里有一座中条院,无贤不成院,何况中条院中的名士不下十位。自从刘黑马被秦军讨平,三晋大地成为坦途,无数的年轻人慕名而来求学,中条院的名声与威望直追京师的贺兰院。

    因为正月里还未开学。中条院地山长麻革麻信之,约了几个教授出了院,既是为了去中条驿迎接一个客人。又顺便踏雪寻梅。这些人当中有平阳人陈庾陈子京、房房希白、河中府人李献卿李钦止,连同本地人麻革自己,都是河汾名士。

    这些人本来过的是隐居的生活,自从金国皇帝南渡以来,人人都知道金国灭亡指日可待,朝廷奸臣当道,国事沦丧,只得寄情于山水,日日以作诗唱和为业。那陈子京曾经见兵乱日甚一日。与其兄长陈赓说:“吾闻财多害身。今丧乱若此,而吾禀有余粟,藏有余布,与其为他人守,孰若分诸邻里乡党乎?”兄大喜,立散之,隐入山中不问世事。

    麻革地先人在中条王官谷中有别业。他被秦王赵诚半强迫半请求地带到中兴府。心中悲苦。一直要求回乡。赵诚见他言辞恳切。又因他保证不会去汴梁。就许他回乡办学教授子弟。并赠金五十两。

    陈子京等人便聚在了一起。开坛讲学。教授子弟。也算是弘扬文字。不致一身所学荒废。暇时与一班志同道合者相互唱和。总比过着与世隔绝地生活要好得多。中条院已经成了贺兰院最强大地一个竞争对手。

    众人边走边聊。路并不遥远。江山如画。只是江山已经成了别人地江山。他们刚觉得有点累。中条驿便出现在众人地面前。

    “哎。这条官道如今也不清静了!”有人忽然感叹道。“举世之间。就不能多些清静之地?”

    说话者是陈庾陈子京。他身材清瘦。站在雪地里。似乎要被寒风吹走。唯有脸上地表情却是坚毅然决然。像是下了决心才融入中条驿东来西去地贩夫走卒之中。多沾了些庸俗之气。

    众人知道他是意有所指。他们越是看到大秦国治下太平无事百业俱兴。越是觉得很不是滋味。身着白袍地房房希白微微一笑:“我等本是俗人。何惧俗气?”

    “俗人李献卿来也!”那一边,李献卿高呼着抢先而出,直奔中条驿一家酒肆跑去。众人笑骂他太癫狂,浑似少年人般轻狂,纷纷追他而去。麻革跑得太急,冷不防滑倒在地,只能看到另三人的背影。

    李氏酒轩是中条驿最雅致地酒家,也是麻革等人常去的,店内两面粉白的墙上也都挂着他们的诗篇,被酒店当成酒轩的招牌。麻革等人今日来不光是踏雪寻梅饮酒作乐,而是来此地迎接一位新教授,只是为了显示隆重之意。

    那店家见几位本地最有名的夫子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带着笑脸张罗着,众人的目光却在店堂中搜罗着。

    已经日落时分,店中客人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准备在此地过夜的行商。靠窗地一处座位,却比店堂中要高上几个台阶,用几块半人高的屏风将店堂内嘈杂的情景分隔开来,那屏风上大多是“憔悴杜陵客,悲凉王仲宣”之类的沉郁顿挫的诗句。

    那屏风围着当中只摆放着两张桌子,店家一般不安排别人坐那里,除非是像麻革这样的人物。不过,今天却有一个年已半百之人安坐在那里,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潦倒无比,虽是雪天,却仅穿着一身薄薄的长袍。不着任何帽冠的头发已经灰白。

    “诸位先生,这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依麻山长地吩咐,小人一见到他,便领他在此等候。好酒好菜伺候着。”店家有些讨好地说道,“只是这位客人从后晌起就坐在那里。捧着一本看,却未动一下筷子。”

    这店家见多识广,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算是老江湖,他可以小瞧别人,却不敢得罪中条院里的教授们,尤其是眼前地这几位都是秦王屡诏不起的人,省、府、县的官员们也都屡次亲至中条院探望,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大官。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麻革等人是无官职在身的清要人物,所以店家一接到麻革的吩咐,不敢怠慢。将这位外表极落魄之人当作上宾对待。

    “多谢店家!”麻革笑道,店家知趣地站到一边等待召唤。

    四人见那人丝毫不为身旁地变化及窗外大路上人马喧哗所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捧着一本看,心中地敬意油然而生。众人整了整衣冠,走到那人身后,麻革躬身道:

    “敢问兄台是否是真定李冶李仁卿乎?”

    那人还是没有动。

    麻革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敢问阁下乃真定府李仁卿乎?”

    那人专注之下,很显然受了惊,惊慌之中本掉了下来,口中高呼道:“何事?何事?出大事了吗?”

    麻革等人闻言强忍住心中的笑意。麻革稍整一下,这才问道:“在下中条院山长麻革,字信之。不知阁下是否是真定大贤李冶李仁卿?”

    “哦!原来是麻山长,在下正是真定李冶,因收到阁下地邀函,这才远道而来,打扰了!”这位名叫李冶的人,将掉到地上的籍掸掉灰尘,塞入怀中。才起身施礼道。众人才发现此人脚上的布鞋还破了一个洞,都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麻革见一时有些冷场,连忙为李冶介绍李献卿等人,众人落座,酒店添了几双杯盏。

    “李大人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吧?”麻革问道,找对了人,他语气更加恭敬了起来。

    “李大人?”李冶觉得这个称呼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脸色写满悲愤之色。“当年三峰山之战时。李某正在钧州城任上。完颜陈和尚等领溃兵入城,蒙古人又追来。在下不愿降敌事虏,只好换装北渡,辗转于晋北忻、代间。斯事已去,何必以大人称呼在下?故国仍在,在下不过是一个闲人罢了。”

    “信之何必打听这等事情?徒让人心增悲意罢了。”房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问来处、去处?”

    “对,在下就仁卿兄相称李大人!”李献卿是洒脱之人,口中嚷道。

    “麻某知错了!”麻革道,端起酒杯道,“今日院又引来一大贤,可喜可贺,今日我等应敬仁卿兄一杯!”

    众人举杯仰头饮下,酒入腹肠,多了一点热力。

    “是啊,听闻仁卿兄在崞县之桐川暂居问学,我等便与信之商议,修邀仁卿来我中条院。只是未料到仁卿兄脚程倒是不慢,让兄长等候多时了。”陈子京放下酒杯道。

    “诸位有所不知,在下过太原时正遇上一队军士,听说在下要赶往中条,便邀我搭车南下,方才快了些。”李冶道,“那带兵的人自称姓耶律,曾在贺兰院求学,亦曾短暂拜于太原元裕之门下,对中条院久仰大名,极为热情。提到元好问,众人不禁又静了下来,房问麻革道:“信之,不知元裕之何时能东归?”

    “这个麻某却是不知,秦王屡次下诏,裕之兄皆不应,那秦王亦不肯放他还乡。裕之兄只好栖身于贺兰院,与王翰林等教授子弟为业,闲时纵情于诗章,如我等一般。每逢寄诗于麻某,字字皆含悲意。”麻革道,“五年前,麻某离开中兴府时,元裕之拉着我的手连连说:莫相忘、莫相忘!令人嘘唏不已啊!”

    “可恨当今天下,拥兵者以天下百姓为鱼肉,各踞州县,跻身于公卿之家。强盗各纠人马,祸害一方,摇身一变又为一方诸侯,何有廉耻之心?”陈子京恨恨地说道,“最可恨者,阿谀奉承者是也。前有耶律楚材,又有陕西杨氏,后有浑源刘氏,!皆走狗之辈!”

    “陈兄这话有些过了。”麻革道,“耶律楚材与刘祁、刘郁兄弟,还有奉天杨焕然虽然投靠了秦王,然秦王与其他诸侯却是不同地……”

    麻革想为秦王赵诚说几句公道话,将赵诚与河北诸侯区别开,却不料招来陈庾的反对。

    “以陈某看,这秦王却是这天底下最居心叵测之人,可恨完颜氏却与其媾和,既输银又输帛,国已不国也。秦王之心,有席卷天下包吞**之势,路人皆知。今日之势与始皇之时,何其相似也。”陈庾打断了麻革的话,不由分说地应道。

    “陈兄身在秦境,却大发厥词,不怕秦王听到吗?”李献卿故意道。

    “这里是我大金国地土地!”陈庾道。众人讷讷地看着他,他方觉自己这话有些色厉内荏,顿感泄气。

    麻革见客人李冶若有所思,这才意识到对李冶有些冷落,便问道:“李兄对这秦王如何看?要不是秦王下诏起复李兄,我等还不知李兄隐居在晋北。”

    “这个嘛……”李冶见众人对秦王很有恶感,略忖便道,“不瞒诸位,在下虽博览全,浪得些虚名,虽得秦王下诏,故国仍在,并无效命之心,只是地方官吏三番两次打扰蜗居清净,在下不堪其扰,接到信之的邀信,便前来此地。”

    “原来如此!”麻革道,“我中条院若得李兄,如虎添翼也!”

    “不敢、不敢!”李冶连连摆手道,“李某不过是穷生罢了,手无缚鸡之力,又饥寒不能自存。蒙诸位相邀,不过是取得生存之路罢了。”

    这李冶是与元好问同一年出生的人,两人年轻时交好,又都曾游学于赵秉文的门下。元好问是个文学家,有关“文”的无所不精,那么这李冶除了“文”之外,却对天文、史学、经义都有涉猎,凡是他看见的不解的学问,他都想搞明白,所以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最有名的算术大家。

    “方才我等见李兄专注籍,不知可否让我等一观,何方名家的大作能让李兄如此专注?”麻革问道。

    李冶见他问起,将被当作珍宝一般塞进怀中地本取出来,释然道:“在下刚得了一本《算术启蒙》,见奇心喜,爱不释手,因而忘了身外之事。”

    “嗯,这是孩童启蒙所学之。”麻革愣了半天才道,“本是秦王为其王子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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