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车站里的神明大人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十一月七日,

    为纪念站内商场成立十周年,

    本车站将举办燕町站的神明大人的个人画展。

    以本车站为主题而创作的三百多幅画作。

    这十年以来,一直默默观察著

    燕町站和站内商场的他,

    将在此公开

    个人创作的轨迹。

    画展举办期间,

    整个站内商场就是画廊。

    站内商场这十年以来的故事,

    将会化为五彩缤纷的插画,

    妆点这里的每一面墙、

    还有每一根柱子。

    以中神的插画为背景,让人看了心情平静的字体,组合出几行宣传标语。

    坐在枫叶广场长椅上的中神,正在观看一张折成四折的宣传单。

    他的嘴角漾著看似已经放弃的笑意。

    站务员的广播声,从燕町站的车站大厅传来。

    今日由于强烈台风逼近,本车站的列车将减少运行班次。从今天午后至明天早晨,估计列车运行时间将会大幅延后,或有多班停驶

    太不巧了,怎么偏偏选上今天呢。中神这么想著,抬起头眺望踏进站内商场的客群。每个人手上都少不了一把伞。

    中神不太喜欢雨天。看著撑伞的人,总让他有点忧郁。中神从长椅上起身,步出了站内商场。下个瞬间,十一月的冰冷雨水气息,便和人潮的热气一同涌来。

    燕町站挤满了人。

    虽然是尚未入夜的时刻,但因为台风登陆而提早下班的上班族们,开始在通往月台的阶梯形成长长的人龙。

    在周五的夜晚,大家通常会在下班后先去狂欢一番,因此,一般情况下,让车站变得人挤人的尖峰时段,会落在晚上十点左右。被台风夺走了一周一次的乐趣,让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著不满。

    因为减少运行班次的措施,列车呈现可比早晨尖峰时段的拥挤。笼罩在强风暴雨之下的月台,除了倾盆大雨落下的声响,还有女性的尖叫声。或许是雨伞被吹走了吧。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似乎有人受伤了。站务员一边这么吶喊,一边扛著担架奔跑。被站务员推开,因此不悦咂嘴的西装男子。在另一侧仰望电子看板的人群。一颗颗顶著黑发的脑袋聚在一起蠕动,看起来宛如夜晚的海面。

    大家都很暴躁。在这种日子,必定会发生什么事件。铁路公司也顾虑到这一点,因此指示行政和财会部门的职员前来支援,不过,只要是位于首都圈的车站,大概每个地方都是这种状态吧。因为人手完全不足,甚至还得拜托站内商场的职员协助,为了对应乘客的需求而晕头转向。

    这种时候,中神总会陷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心情。他的双腿会擅自动起来。

    他会在车站里巡逻,只要发现带点火药味的情况,就一一上前排解。佯装成对方的熟人上前搭话、或是大声呼叫就在附近的站务员。这十年以来,他学会了各式各样化解纠纷的花招。如果遇到就算这么做,仍无法平息的争执,他会直接介入当事人之间阻止他们。看到中神介入后,大部分的乘客都会因为气焰被削弱,而选择老实离开,所以,介入十次,顶多只有一次会挨拳头。只要习惯,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准备朝人群走去时,一个女性嗓音即时唤住了中神。

    让你久等了,中神先生。

    她的声音,让中神回想起自己的工作,只好不太情愿地转身。

    今天是十一月六号。站内商场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就在明天。

    活动主题是站内商场十年的故事。我们想把中神先生的画作当成故事插图,做为这场展览的主力。

    今年的四月一日,和中神本人有点交情的站内商场职员伊吹优,在站内商场二楼的走廊上,向他道出举办个展的提议。

    很适合长裤套装打扮、感觉爱好运动的伊吹,其实也是中神的画迷之一。看著双眼充满期待的她,中神没能马上做出答覆。他回以一个暧昧不清的叹息,将手臂靠上二楼走廊的栏杆,俯瞰著下方挤满人潮的光景。

    他没有特别锁定焦点,只是沉浸在许多人聚集而酝酿出来的气氛之中。不时也会也有旅客从下方抬头望,对他投以像是拋来一颗坚硬小石子那样的视线。

    这就是中神想画的东西。

    你没有兴趣吗?

    听到伊吹的疑问,中神搔了搔满布胡渣的脸颊。林好像有说过,每当中神感到困扰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尽管他想要改掉,但习惯实在没有那么容易离开一个人的身体。

    伊吹或许以为中神会很乐意这么做,才提出了邀请吧。对于他选择只将画作上传到广大网路世界的一角,然后就搁置不管一事,伊吹一直感到愤慨不平。

    今天是愚人节呢。

    可是,我不是在说谎喔。

    伊吹听起来像个老师般严肃的嗓音,让中神忍不住笑出来。但前者并不在意,只是用一双眼睛直盯著他。

    我最晚什么时候得答覆你?

    伊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回答:

    这个嘛……可以的话,请你在这个月的十号以前答覆我。

    那么,我会尽快做出决定。

    明确地回以我明白了之后,伊吹中规中矩地低头致意,表示那我先失陪了,接著便转身走向仓储区大门。

    站内商场雇用的职员人数,仅能满足所需人力的最底限,所以职员们总是相当忙碌。尽管如此,伊吹还是把握住自己少之又少的空闲,特地来向中神提案。这样的热情实在令人敬佩。

    中神俯瞰著一如暖春那样带著明亮色彩的群众,再次开始构思画作。

    燕町站里头存在著神明这种传闻,是从谁开始散播的呢?

    他明明只是为了让某个独一无二的人看这些画,才会持续创作的啊。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每次听到那个虚弱的嗓音这么说,就让中神更离不开燕町站。

    在伊吹邀请他举办个展的几天后,中神造访了父亲居住的公寓。

    那栋公寓位于和燕町站相隔三个区的城镇。中神每两个月会前往一次。他不搭电车,选择到燕町站的公车搭乘处,转乘三班公车、耗费整整两小时的车程过去。

    如果搭电车,只需要转乘一次,车程也只要三十分钟左右。不过,只有这种时候,他希望自己能体会父亲的感受。

    中神的父亲中神宗辅,是个无法搭乘电车的人。十五年前,他担任燕町站站长时,被人恶意用雨伞戳瞎了左眼。即使已经过了十五年,当时造成的心灵阴影,现在仍让他无法靠近车站。

    失去单眼视力后,宗辅的汽车驾照也被吊销了,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公车。为此,从铁路公司辞职后,他有很长一段期间都找不到工作。在中神多愁善感的国中时期,他最尊敬的父亲,就这样成了一具空壳。

    中神造访这个家,是为了让父亲看自己的画作。

    每次,宗辅总会因为担心儿子为他牺牲自己的人生,而要求中神停止这么做。

    宗辅稳稳坐在沙发上,凝视著中神的平板电脑萤幕。每一张画作,他都花时间细细品味,在脑中想像燕町站不断变化的光景。不过,他从未对中神的作品发表过感想。只是紧盯著眼前这些没有自己的车站的光景。

    中神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父亲十五年以来逐渐老去的身影。

    接著,一股突如其来的情感涌上他的心头。

    爸。十一月,我会在燕町站举办个人展览。

    听到这句话,父亲吃惊地瞪大双眼望向自己的儿子。待在家里的时候,他不会戴上太阳眼镜。宗辅以失去视力而泛白的眼珠,直直望向中神。

    父亲大吃一惊的反应,让中神有些自豪。已经三十岁的他,此刻涌现了像个孩子的这般想法。

    爸,你愿意来看吗?

    顺著情感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之后,中神马上后悔了。对他们父子俩来说,这句话是禁忌。即使不愿意,中神也看得出来,鲜少将情感表露出来的父亲,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情绪。

    忍耐了三年之后,某天,母亲一边沿路哭喊,一边将父亲拖到车站,然后被反胃的父亲吐得满头满身都是。最后,母亲以自己的双脚返回娘家,再也没有踏进中神家一步。

    听到儿子的请求后,宗辅必定是回忆起当年那件事了吧。中神感觉一种苦涩的汁液在口中散开。可是,他无力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毕竟,这也是中神真正的期望。

    车站并不是可怕的地方

    中神会持续作画、会不断替人排解纠纷,都只是为了将这个事实告诉懦弱的父亲。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工作了。

    父亲看了一眼时钟后起身。

    周末时,宗辅会在公寓附近的小型展演馆做入口处验票的打工。他的目的不是那微薄的时薪,而是为了在老朋友提出一起吃饭或聊聊的邀约时,用自己必须工作来当成婉拒的正当藉口。这一点,只有中神明白。

    离开父亲的公寓后,在前往公车站的路上,中神掏出平板电脑。

    身体感觉好热。他像是被这股热度冲昏头一般,起动某个社群网站的,然后发送一则短讯。

    收件人是伊吹。内容则是短短一行的请让我举办个人展览。

    距离个展只剩下两个月的某天,中神被找到站内商场的会客室里。

    是吗,你要邀请父亲来看展啊。

    是的。或许会给你添麻烦,但还请多多帮忙。

    中神这么开口,并对穿著制服的绢野低头致意。担任保全的绢野,是站内商场里唯一知道中神家的过去的人物。

    坐在绢野身旁的伊吹,将手边的文件在狭窄的会客室桌上摊开。

    中神先生的父亲呀。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伊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询问。蓄著一头短发的她,今天也穿著一袭合身的灰色长裤套装。尽管已经认识她将近四年,但中神仍从未看过伊吹穿便服的模样。

    听到伊吹的提问,中神思索著该如何回答她。或许是这样的顾虑表露在脸上了吧,明白背后理由的绢野投以苦笑。

    然而,要是因为父亲造访车站而引发意外,无论如何,都会演变成给伊吹添麻烦的后果。犹豫半晌后,中神决定坦承道出一切。

    十五年以前,家父在这个燕町站担任站长,但最后因为心理因素而离职。在那之后,他就不曾踏入燕町站一步。这次,虽然我有邀请他,但也不确定他究竟会不会来……

    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中掺杂著放弃的情绪。

    听到中神的话,伊吹的表情有些僵住。

    你的父亲也认识车站的职员吧?难道是因为这样,才会来这个车站?

    不,目前任职于这个车站的站务员,应该都不认识家父。唯一认识他的,或许只有现任站长了吧。毕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中神一边说著,一边在脑中想像。伊吹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那起事件是在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刚建好的时候发生,当时的她,大概还是个小学生吧。而目前在燕町站工作的站务员,当初也应该都还不是这个车站的一分子。

    那时的中神是个国中生。刊登在报纸上的小篇幅报导,他记得非常清楚。报导内容只有短短的三行文字,所占的篇幅,迷你到几乎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扣成的圆圈围住。

    五年后,燕町站有了站内商场。迈入二十岁的中神,也以此为契机,开始长时间泡在车站里。他和绢野便是从那时认识至今。一开始,绢野把中神当成可疑人物不,说是游民或许更贴切吧,因此好几次在站内唤住他。迫不得已,中神只好对绢野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结果后者十分热心地帮助他。中神能找到咖啡店里的工作,也是因为绢野的建议。

    这样一来,就非得让你的个人展览成功不可喽。

    听到绢野的话,中神轻轻点头。脸颊同时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楚。

    他的脸上黏著一大块纱布。因为介入他人的纠纷,而导致自己受伤的情况,对中神来说并不罕见。

    车站里头的维安工作,应该是站务员和铁路警察的职责而站内商场的维安工作,则是由我们保全人员负责。让你出面调停,其实不太妥当……不对,应该说觉得你这么做不妥的人很多吶。

    看著中神脸上的纱布开口的绢野,嗓音中透露出无奈和落寞感,彷佛是个强迫孩子配合自己的大人似的。坐在他身旁的伊吹,也带著一脸困扰的表情。

    伊吹在桌面上摊开的文件,是来自管理燕町站的铁路公司的通知公文。

    那是在昨天发生的事。为了阻止一名年轻男子殴打站务员,中神的脸扎扎实实地挨了对方一拳。车站因此收到了大量的客诉。铁路公司特别稍来书面通知,并要求避免相同的情况再次发生。

    第一封客诉,是袒护站务员的男人害我手指骨折的内容。出手殴打中神脸部的男子,似乎因为自己的拳头和他的颧骨直击,所以导致骨折。之后,又出现了燕町站的职员是在利用乘客的善意、别把一般乘客卷入暴力事件当中等意见。看到中神因为口腔内侧受伤而吐血,因此抗议看到血让人很不舒服的客诉,甚至有十三封之多。

    至今,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这次发生的时间点相当堪虑。为了纪念站内商场开幕十周年,站方打算将中神的插画当成活动展览的主轴这样的消息公布之后,至今还不到一星期的时间。

    伊吹抬起头来。明白自己得确实说出该说的话的她,眼底带著悲怆的觉悟。

    中神先生,容我在这里再次拜托你。在个展成功落幕之前……不对,可以的话,在落幕之后,也能否请你

    她用因练习长曲棍球而长茧的那只手,捻起一张客诉的文件。

    避免在燕町站做出会引发争议的行为呢?

    这棵高大的枫树,枝头开始渗出金黄的色泽。中神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凝视著手中的平板电脑,精心挑选要在个展上使用的画作。尽管开展日期已经迫在眉睫,他却迟迟无法选定最后的几张。

    既然决定邀请父亲来看展,他希望能选出自己最棒的作品。不过,这场个展使用的区域,就只有站内商场里头的小规模活动空间、通道、店内的柱子和墙壁而已。能挂出来展示的画作,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幅。相较之下,中神这十年以来累积的插画作品,却已经超过三百幅。

    一开始,他原本只是捧著一本小小的素描本作画几年前买了平板电脑后,才开始认真画出完稿的作品。用素描本画出来的,都是单色的铅笔画,而且,在车站里头作画的行为,也容易让人起疑。改用平板电脑作画的话,就无须受限于画材种类,还能够省去不少功夫,让中神十分中意这个崭新的工具。

    不过,画在素描本里的插画,也蕴含著当时的他卯起来拚命、光是碰触,就会让人不断往下沉的情感。中神看著显示在平板电脑萤幕上的铅笔画出神。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挑选作业可不会有半点进展。

    嗨,中神。

    一个活泼的嗓音从头上温柔洒落。

    你好,林小姐。

    一个身型娇小的女性在中神身边一屁股坐下。尽管已迈入九月,气温仍和盛夏差不了多少。明明已是晚上六点过后的时间,白天的热度却没有消散。站内商场位于室内,但因为宽广的车站大厅有个敞开的巨大出口,感觉空调没能发挥什么作用。

    下班后的林穿著一身无袖连身裙,脚上则是鲜艳的蓝色跟鞋。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因为上半身的长度差异,让林比中神矮一颗头。她以一双大眼仰望中神。

    你刚才是不是被伊吹小姐找去会客室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中神轻轻摇头。林探头观察他几乎要贴上平板电脑萤幕的那张脸,然后用双手抓住中神的脑袋,以那双纤细手臂所无法想像的力道,使劲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她以心疼的表情直盯著中神贴上纱布的脸。

    果然。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哟,中神。

    没这回事。我跟平常一样啊。

    林维持著抓住中神脑袋的姿势,得意地哼了一声,然后挺起胸膛表示:

    你知道我看著你这张脸多久了吗?如同你一直在观察这个车站,我也一直在观察你呢。我可是个观察者喔。

    在四月解决了未婚夫的问题后,林开始不会隐藏自己对中神的好感。再怎么说,中神也是个三十岁的健康男人。原本就相处融洽的女性友人对自己抱有好感,并不会令他感到不快。然而,内心无法忘怀的事。恐怕多到让中神无力谈一场认真的恋爱。

    铁路公司发送了通知过来。

    中神怀著想让林对自己失望的想法,将方才的对谈一五一十告诉她。

    过去,中神曾对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樱庭说过这句话。

    每个人都希望能让自己的容身之处变得更舒适吧?

    但伊吹否定了他这样的努力。她说希望他停止这样的行为。中神无法判断伊吹本人是否也这么想。不过,现在的状况,令她不得不说出这种话。

    倘若自己的身分不是保全人员、也不是站务员,就不要出面干涉在眼前做出失控行为的陌生人。假装没看到就好。她表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站在主办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站内商场的立场来看,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决定。无论创作出多么优秀的作品,倘若画家本人引发了暴力纠纷,个展恐怕就会被迫中止。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游戏规矩。

    因为中神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所以才能跳脱这样的框架然而,一旦答应了举办个展的要求,盘根错节的限制,就会像无数条蛇那样缠上他的身体。

    我认为伊吹小姐说的很正确。

    听完中神的话之后,连林都表示了这样的意见。

    中神无力地垂下双肩。他觉得自己宛如因光线折射而扭曲的景色,在闷热的湿气中逐渐融化、消逝。

    中神,你的行为或许是错误的。

    林仰望中神,拾起他的手,轻轻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可是,正是这个错误的行为拯救了我。四年前的那天,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我,孤伶伶而一无所有。好几百人在我面前走过,可是,对我伸出援手的人,就只有你。

    被林揣在胸中的那只手,掌心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舒适的沁凉。

    的确,我也觉得只拯救自己双眼所见事物的善意,或许是一种伪善。可是,我现在会在这里,就是托你的伪善的福。所以,我能保证你的行为的正当性。对我来说,你无疑就是神明大人喔,中神。

    可是……但是……看著企图以转折语反驳的中神,林以笑容阻止他。

    就让老练的中神观察者告诉你一件事吧。无论你再怎么明白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你还是无法停止帮助他人。既然这样,想破头也没有用吧?

    举办个展、和我行我素地助人,是无法同时成立的两件事。尽管中神现在正为此烦恼不已,林却对这个问题一笑置之。

    我觉得呀,你的画作之所以吸引人,并不光是因为你擅长作画、或是选的题材很好之类的。因为,你主动伸出手,持续和这个车站建立关系。所以你的画作才会充满感情。倘若你放弃助人,就会变得再也画不出这样的作品。我是这么想的。

    中神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撼。没错,自己应该老早就明白这种事了。但他却陷入迷惘。他忘了这回事。是林让他想起来。

    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我会替你善后。光靠我一个人,或许处理不过来,不过,你知道有多少曾经受你协助的人,一直都很想报恩吗,中神?

    林拥住中神的手,慢慢将身子靠近他。

    发生事情的时候,大家都会仰赖你,但你自己有仰赖过任何人吗?

    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不知何时成为口头禅的这句话,此刻在中神脑中闪过。不过,中神并不在这个大家之中。他下意识地摒除了自己的存在。

    林的这番话,让中神察觉到这个事实。这和将别人的委托再次委托给其他人不同。林竭尽所能,希望中神能将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

    原本想搔搔脸颊的中神,想起自己脸上还贴著纱布。以手指轻抚纱布表面时,他察觉到林对自己投来的担忧视线。虽然想对她露出笑容,但脸部肌肉却僵硬无比,无法顺著中神的意思动作。

    不过,在林温暖的心意笼罩下,他犹豫不觉的思绪也逐渐散去。

    我想让个人画展成功。

    中神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同时想著,这十年以来,他有过这么坦率的时候吗?

    嗯。

    林只是对他点点头。

    如果有人在这个车站里遇上困难,我希望能帮助对方。我知道这是一种伪善,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嗯。

    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有人能予以回应,是令人相当放心的事。至今,中神帮助过许多人。就算只是在一旁倾听他们的烦恼,也足以让对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现在,中神明白了那些人当下的心情。

    我想要守护父亲的车站。我想要抬头挺胸地告诉所有人,我有好好守护这个车站。

    ……嗯。

    对中神的父亲一无所知的林,脸上此时浮现了困惑。尽管如此,她仍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中神这样的所作所为,甚至连伪善都算不上。只是一种任性。不想让父亲过去守护的车站被玷污的一种自我满足。

    然而,正因为他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十年,才得以串起人和人的联系,创作出超过三百幅的车站画作,甚至举办个人画展。虽然动机只是一种任性的自我满足,但他的行为缔造出的结果并不容否定。

    最不容质疑的证据,便是林、以及至今被中神拯救过的人们。

    中神以食指搔了搔自己生著胡渣的脸颊。他正在伤脑筋。尽管明白自己该说的话,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说出来。

    这段期间,林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待中神开口。

    许许多多的人从枫叶广场的长椅前方走过。兴奋的表情、紧张的表情、沮丧的表情、开心的表情。有著各种不同表情、做各种不同打扮的人们。每天,会有几十万人通过这个车站。其中,会和中神扯上关连的人少之又少。

    一旦举办个展,这几十万人都会来观赏中神的画作。

    至今才察觉到这一点的中神,感受到一股令他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惧。自己的见识未免也太狭窄了。直到前一刻,他都还有种个展的观众只有父亲一人的错觉。

    最后的一股推力,便是这样的恐惧。

    林小姐,能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吗?拜托你了。

    林的侧脸瞬间浮现如花苞绽放般的笑容。

    好呀。因为我也很期待你的个展呢。就让我帮忙吧。

    中神听著台风敲打窗户的细微声响,为个展进行最后的准备。

    他捧在手中的,是一幅已经裱框、名为背影的画作。

    在降雪的日子穿上厚重大衣的人群。其中一名背对这里的西装男子,正在仰望站内商场的正门。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兴奋难耐,彷佛下一刻就会迈开大步往前。

    他将背影挂在位于一楼广场右侧的小型活动空间的正中央。这幅经过放大输出的画作,被中神选择做为十周年纪念活动的主力展览作品。

    他对这幅画有著特别的情感。在中神曾经拯救的众多企图自杀者之中,樱庭良一虽然只是其中一人,却让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个满是无奈、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背影,和父亲十分相似。这幅画能够成为让樱庭重新振作的契机,成了中神在内心自豪的一件事。

    不过,就算因为这样,他也不想为观众加诸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看了这幅画之后,每个人都能决定他们有什么样的感想。不需要其他说明文字,附注在画框下方的,就只有背影这个画作名称,以及完成这幅画的冬天的日期。

    果然还是太单调了吗?

    听到中神的低语,在一旁帮忙的伊吹微笑表示:

    我很喜欢这幅画呢。有燕町的感觉。

    中神轻喃啊,原来如此。的确,这是一幅只有在这个车站才能画出来的画作。

    中神有通知樱庭这幅画会在个展中公开。后者以我会和家人一起去看这场展览回应。

    接著挂上的,是名为勇气的画作。

    为了在个展公开这幅画,先前还发生了一点争执。担任站内商场活动负责人的副社长,亲自前来要求中神不要把这幅画挂出来。

    在花店外头,一名西装男性企图用脚践踏另一名仰躺在地的女子。男子的身旁,还有四个感觉下一刻就要扑上去阻止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保全、另一人是身穿套装的站内商场的女性职员。另外两人则是一般路过民众,分别是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以及带著优雅气质的中年女性。四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的情绪,能看出他们企图竭尽全力,来制止眼前这场暴力行为。

    中神并不想办一场只看得到事物表面的个展。所以,他努力说副社长,而伊吹和绢野也在一旁声援他。铁路公司的品牌形象固然重要,但在车站里做生意,可不是完全如大家看到的那般光鲜亮丽。副社长也很清楚这一点。最后,他轻声表示毕竟,这幅画也给了我勇气吶,和中神等人妥协。

    同时,中神也前往拜访站在中间、即将被四人扑倒的那名男子,亦即望月,请他同意自己在个展中公开这幅画。现在,尽管有些不情愿,望月仍在幸野千鹤父亲底下认真工作。看到那幅画的他,露出像是撞鬼般的表情轻喃当初要是真的踹下去,我现在八成在监狱里了吧。

    仰躺在地的女子是林。中神前去请求同意时,林细细凝望著那些挺身相助的面孔,拭去眼角的泪水后点头答应。之后,听到中神向她报告望月的近况,林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可以的话,中神其实想把这幅画装饰在lueblss的店门口。不过,总是人潮拥挤的一楼通道,实在无法再腾出让看展民众逗留的空间。最后,他选择挂在枫叶广场的活动空间里。在这幅画旁边,是宛如鲜花打造成的小屋的lueblss,以及林像只地精似地从屋内探出头来的画作。

    在活动空间里挂上十张左右的画作的同时,仍不断有民众造访站内商场。大部分是前来购买食物的顾客。便当和熟食区的商品几乎销售一空,甜点区的店铺外头也形成一道道的人龙。站内商场出动了所有员工来协助维护队伍、在现场控管动线。

    尽管即将迈入站内商场打烊的晚上十点,照这种情况看来,闭馆时间恐怕得大幅延后了吧。这样的话,也会对明天的十周年活动的准备造成影响。

    伊吹小姐,接下来我一个人弄就好了。

    中神一边为整个活动空间挂上白色帷幕,一边这么表示。画作布置的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把帷幕全都挂好之后,只要再架设避免民众靠近的档板即可。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伊吹以紧绷的表情点点头,接著便快步赶向仓储区。

    不过,真的试著自己一个人处理后,中神才发现这些帷幕又大又厚又重,没办法让他随心所欲地移动。经过这里的民众,都对忙得焦头烂额的中神投以好奇的眼光。

    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为明天的活动做准备吧?你看,很多地方都贴了海报公布啊。

    哦个展啊。不过,这些画作看起来都很平淡耶。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里是车站内部啊,比起高调华丽的作品,这种的比较适合嘛。

    七嘴八舌讨论的民众,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正忙著布置的男子,就是这些画作的画家吧。不禁害羞苦笑的瞬间,一个不小心,手中的帷幕就滑落地面。

    需要帮忙吗?

    向中神搭话的,是一名穿著朴素裤装的女子。她是奈田,在花店工作的林的后辈。即使做这种打扮,她丰满的身材仍十分引人注目。

    麻烦你了,谢谢。

    奈田以微笑回应中神,然后发挥她不输给伊吹的大力气。在两人合力之下,吊挂帷幕的工作轻轻松松结束了。

    以重物压著帷幕固定后,他们再把档板拉出来围住活动空间。不知不觉中,宣告闭馆的晚上十点的钟声响起。然而,涌入站内商场的人潮却从未间断。

    今天上早班的奈田,原本应该早就下班了。但现在,她却仍不时望向位于活动空间对侧的lueblss。花店已经没有客人了,但餐饮店外头仍有长长的人龙。

    不知道大家回得去吗

    外面的风雨还很大吗?

    听说台风会在凌晨十二点直接影响市中心。除了地下铁以外,其他列车全都停驶了。

    奈田担心的花店店员,这下子恐怕也回不了家了。只要整年都在车站里工作,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罕见。无法回家的工作人员和职员,大概会在站内商场的休息室里铺上用来对应紧急状况的棉被,七横八竖地睡成一片吧。不过,光是能够确保睡觉的场所,就比在外头你推我挤的乘客要来得好了。

    奈田小姐,那你怎么办?

    我今天会住在大学朋友的家里

    这时,奈田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电子音。她拿出手机,以手指滑开画面,接著轻声说道:

    有人在铁路便当店外头打架……?

    还没向奈田问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中神便拔腿冲了出去。

    倘若有人打架,就没有时间好犹豫了。他打算一马当先地赶往现场调解。

    铁路便当店位于车站大厅通往都市特快列车车站的通道上。因为正对著站内商场的其中一个出入口,所以中神马上抵达了事发现场。

    不过,在他赶到的时候,这场骚动已经平息了。

    看似和彼此起冲突的两名男子,被几名身穿西装的上班族群起压制住。瞥见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樱庭也在里头,让中神相当吃惊。

    这边!

    听到一声熟悉的吶喊后,中神转头,看到樱庭的部下梅原拨开人群朝这里赶过来。身后还跟著两名警察。

    发现有人打架的瞬间,樱庭便冲上前阻止,梅原则是赶忙跑去找警察。中神可以想见这样的开端。不过,不只是樱庭。挺身阻止两名男子斗殴的人群中,也有中神不曾看过的陌生脸庞。

    赶到现场的警察,开始询问樱庭和梅原事发经过。他们俩似乎没有察觉到中神的存在。至于两名打架的男子,看到警察现身后,就变得老实起来,乖乖被领著朝车站大厅的方向走去。中神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樱庭的衣著因这场混乱而变得凌乱不整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人事物受到波及。看在中神眼里,这是相当理想而迅速的收尾。

    ……奈田小姐,刚才那封简讯是怎么回事?

    中神开口询问跟在他身后赶来的奈田。身型高挑的她,有些俏皮地嘟嘴回应:

    原本说这件事要对你保密的……

    中神完全不打算问是谁说的。绝对是林没有错。不过,奈田没有刻意隐瞒,继续这么往下说。

    我们以lueblss的客人和你的画迷为中心,建立了一个燕町站的警报联络网。想出这个点子的人是守下先生。

    奈田将手机画面拿给中神看,以带著几分得意的嗓音对他说明。

    在燕町站目睹纠纷、或是发现有人需要帮助时,就在当下将事发位置和情况公布至警报联络网,之后再协助处理。不过,基本上建议采取朝附近的警察或站务员求助的做法,若非情况紧急,尽量避免由自己出手倘若没有能解决问题的自信,就算在通报后离开现场也无所谓。只要发送这样的通知,就能让有空闲的人前往协助。因为燕町站的保全和站内商场的职员都加入了这个警报联络网,一收到通知,身为车站相关人员的他们就能够及早对应。另外,前往现场协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