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好心的大人

作品:《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伊昂在水森的帐篷里休养约一个月,体力完全恢复了。待在地下的时候变得脆弱的眼睛,在眺望天空和流水之中,也渐渐变得可以承受强光。这全拜好心的水森所赐。

    随着十一月接近尾声,河川的水量逐渐减少,川人开始三三两两出船去了。他们说今年河水很少,要去千叶。据说必须穿越暗渠和狭窄的运河前往,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旅程。水森把蓝色塑胶布和粮食分给伊昂和铁,离开井守川。

    伊昂也决定带着铁回代代木公园村。虽然不知道现在由谁领导,状况如何,但公园村适合过冬。会有许多义工团体和大型食物银行前来,几乎每天都会开伙、发放食物。公园村的人会彼此扶助,相当安全,停车场也有凯米可她们的妈咪集团。或许还可以见到最上。还想再见最上一面,想和凯米可说话。伊昂怀念得想哭。

    伊昂,公园村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被伊昂的期待所感染,铁就像要去远足的小孩似地雀跃不已,这么问道。

    会有很多人去的地方。

    什么样的人?

    跟我们一样,没有家,没有钱,也没有家人的人。

    没有家,没有钱,也没有家人的人啊。铁说完后,看着伊昂的脸笑了:可是我有伊昂你这个兄弟。

    铁高兴地把脸颊挨近伊昂的肩膀。铁变回了十岁左右的少年。这接近伊昂他们兄弟四散当时铁的年纪。可是遗憾的是,铁什么都不记得。伊昂搂住把脸颊挨过来的铁的肩膀。不管是身高还是体格,伊昂都远远不及铁,可是现在他是铁可靠的大哥。

    是啊,我们是兄弟。

    是啊,是兄弟。

    好不容易再见,我们永远一起生活吧。

    嗯,永远一起生活。

    铁现在会重复伊昂的话。伊昂想起一年前在国际市场遇到的双胞胎少年。冬季的早晨,肮脏的脚露出摊子底下睡觉的兄弟。哥哥性情温和,弟弟用尖锐的眼神瞪人。自己和铁跟他们是一个样子。然而那僩时候的自己对他们很冷漠。伊昂露出微笑,铁也跟着高兴地笑。

    你为什么笑?伊昂问,铁用力耸了耸肩:

    刚才你笑了啊。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笑,我也开心。

    和别人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享受共鸣的欢愉。伊昂好想见公园村以前的同伴,现在就想立刻跑去。他也想去许久没去的国际市场。过去或许也有人想与伊昂共鸣,但以前的伊昂拒绝了他们。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呢?伊昂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铁,我也带你去国际市场。

    那是什么?

    那里有很多店,有很多国家的人卖各种东西。

    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不曾看过店铺吧?井守川只偶尔会有川人的船过来贩卖日用品和食品。

    伊昂和铁背着水森给他们的塑胶布和粮食,沿着明治大道往涩谷前进。人行道的石板剥落,露出泥土,周围的商店几乎都拉下了铁门。商业大楼没有人影,天桥上到处躺着游民。空屋很多的地区化为贫民窟,许多人非法入住。涩谷是特别危险的地区。

    每一处的建筑物暗处都可以感觉到锐利的视线,监视着两名行经的外来者。伊昂想到接下来要进入闹区,不禁紧张起来。即使遇到狩猎游民的人,自己一个人还逃得掉,但他还带着铁。而且铁一脸好奇地东张西鉴着。

    铁,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离开我。

    你也不可以离开我唷。

    两人紧紧地牵着手前进,不久后来到了涩谷,仰望化为无人高架车站的车站。车站前空空荡荡,难以相信过去站前有狗的铜像,许多人还把这里当成会合的地点。现在有警察成天监视着,只要稍微离开车站,就有一堆穷人到处游荡。

    伊昂牵着铁的手,走上怀念的道玄圾。睽违许久的市街令人疲倦极了。所以为了抄近路,伊昂选择经过公认危险的中心街后面。

    没有人会在中心街悠哉地行走。聚集在这里的,只有贪婪地打量着路人的无业年轻人。有人在争吵,有人躺在路上,也有身受重伤的人,偶尔也有尸体。不得不经过这里的人,部收敛眼神,快步经过,免得被人找碴,或是碰上抢劫。

    伊昂和铁平安地穿过中心街后面,就这样前往公园村。到西侧停车场一看,果然有好几顶妈咪们的帐篷。四、五个女人抱着小孩子站着说话。因为天冷了,女人和孩子都穿得胖鼓鼓的。

    有个年轻女人把绳子绑在公园的树木之间,晾着刚洗好的尿片,伊昂向她搭讪:

    你好。

    女人背上绑着婴儿,也不回话,盯着伊昂的脸瞧,用被冷水冻红的手抹抹垂落的发丝。

    我想见凯米可。

    凯米可?

    女人的眼睛浮现警戒的神色,朝着傻笑的铁送出惧怕的视线。伊昂慌忙改口。他想起以前凯米可的部下叫他要喊凯米可大人。

    我要找凯米可大人。

    你等一下。

    女人把衣物就这样扔在洗衣篮,跑到站着聊天的女人那里去了。

    伊昂,凯米可是谁?

    铁天真地问。伊昂好久没来公园了,正在怀念得发怔,被他这么一问,回过神来。

    熟人。很可怕,可是是好人。

    很可怕,可是是好人。铁愉快地仰望天空。我们也要住在这里吗?

    不,男人住的地方在更东边。

    我比较喜欢有女人的地方。

    铁笑着搭住伊昂肩膀的时候,一道低沉宏亮的女人嗓音响了起来:

    是你们在找凯米可?

    女人又肥又壮,黑色连身裙上披着粗毛线织成的开襟衫,胸口别着红玫瑰假花。她戴着大大的环状金耳环,双手手指戴满了戒指。那不像游民的过度打扮把伊昂吓得后退。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问伊昂说:

    你跟凯米可是什么关系?

    我们以前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是地下帮的人吧?

    女人的眼神有着深沉的愤怒。伊昂把铁护在背后。

    不是的。他撒谎。我是以前住在公园村的伊昂。我来到附近,所以过来看看。

    胡说!如果待过公园村,不可能不知道这场骚动!

    某处响起尖锐的诘问声。像要包围壮女人似地,穿着类似的一身黑打扮的女人群聚而来。伊昂觉得不对劲。

    这里是妈咪们的地盘吧?

    是啊,是妈咪们,不过是亚美香大人的妈咪们。

    亚美香。伊昂吃了一惊,仰望亚美香的圆脸。不是说凯米可把亚美香赶走了吗?那么凯米可怎么了?

    凯米可在哪里?

    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你是进了未监吗?

    亚美香说完,围绕着她的女人们齐声大笑。这些人比凯米可身边的年轻女人更要年长一轮,冷静与认命并存,每张脸都挂着坏心眼的表情。

    伊昂才没有去未监!铁生气地说。

    那他之前在哪?

    亚美香笑着问铁。

    在地下。

    铁指着地面说。亚美香脸色大变。

    你果然也是地下帮那伙的!你是那个混帐和尚的手下吗!滚回去!不许再来这里!

    有东西咚地撞上肩头,接着掠过脸颊边。掉在地上的是水泥块。亚美香她们带着的一群孩子朝着伊昂和铁扔石头。一定是亚美香再次赶走了凯米可。

    快逃!

    伊昂抓起铁的手拔腿就跑。究竟出了什么事?

    2

    伊昂原本以为公园村是个安全的地方,但遭到妈咪们仇视,就待不下去了。伊昂走投无路,决定去国际市场看看。能不能在那里要到一个摊子?视情况,也可以像以前看到的双胞胎兄弟那样,躲在摊子底下睡觉。

    伊昂牵着铁的手爬上百轩店的坡道。被妈咪们赶走似乎令铁相当害怕,他好一阵子都止不住地发抖。千代田稻荷神社前摊贩林立,许多人聚在那里买食物,或是物色商品。国际市场的热闹还是老样子。

    伊昂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怔在原地。市场入口盖起了一栋大楼,虽然简陋,却是全新的。二楼挂出十字屋的招牌。伊昂拉着铁的手冲上大楼狭小的阶梯。阶梯的墙面是施工廉价的三合板墙,一敲就会出声。

    这里有什么?

    铁问,伊昂回答不出来。这里总不会是手枪婆的置物柜店吧?伊昂记待大佐提起的十字屋的光子这个名字。

    伊昂敲了敲薄门板,没有回应。他下定决心开门,映入眼帘的,果真是满墙的置物柜。置物柜用铁链捆绑在地上,紧密排列。不过没有以前那样的深度,是间小店。

    小哥,有什么事?这里是置物柜店,没事就出去。

    熟悉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的手枪婆正从置物柜后面瞪着。染成橘色的稀疏头发、花稍的蓝色洋装,还是老样子,拿着说是含有错粒子的滚轮棒在皱巴巴的脸颊上滚动。

    阿姨,我是伊昂。

    老太婆眯起眼睛凝视了伊昂一阵子后,惊讶地弄掉了错棒。铁捡起掉到地上的错棒交给老太婆,但老太婆或许是左手不灵活,没有立刻接下。好心的铁硬是让老太婆握住了棒子。可是老太婆满脸哑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阿姨,请你原谅我抢了你的枪。

    伊昂道歉,但老太婆默默无语。伊昂在肮脏的地板跪下。

    我听说阿姨病倒了,一直想跟你道歉。还有,我在地下见到了大佐。是阿姨的老公。

    他已经死了吧?

    手枪婆说完,左手无力地下垂。铁让她握住的错棒再次掉到地上滚走。铁又去捡起来,犹豫似地悄悄交给了伊昂。老太婆恍惚了似地看了半空一会儿。

    伊昂望着手中的错棒,对自己气愤极了。大佐之死,无可挽回,果然是自己害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赎罪才好。

    是我不好。对不起。

    手枪婆深深地叹息。

    算了。都是我不该带着枪到处走。然后手枪婆回望身后,出声道:凯米可,是伊昂。伊昂来了。

    老太婆身后的门半开,凯米可从里面探出头来。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神情憔悴,黑色的发根都冒出白发来了。凯米可勉强想笑,脸部却只是抽动了一下,连笑都挤不出来。

    凯米可,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凯米可的变化让伊昂大吃一惊,他跑了过去。

    她儿子幻被抢走了。

    老太婆代替凯米可回答。

    被谁抢走?伊昂大叫。

    凯米可以阴沉的声音答道:

    叫和尚的家伙。那家伙突然跑来,在妈咪们的地盘大闹,搅得天翻地覆。我的保镖一个眼睛被弄瞎,另一个手指被折断。那家伙把幻抢走,说要把自己的儿子弄成暗人。我追上去,但对地下完全不熟,迷路了好几次,差点走进鬼门关。或许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在地下遇到和尚了。

    伊昂回答,于是凯米可恳求似地看他:

    你看到幻了?

    伊昂摇摇头:

    我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以上了。

    那家伙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凯米可的眼睛底下冒出黑眼圈。伊昂想起相隔许久被派到地上干活时巧遇的凯米可。在盛夏的灿阳下闪耀动人的美丽凯米可。她那时候带在身边的小男孩就是幻吧。

    凯米可也被妈咪们赶走了。亚美香趁虚而入回到老巢,取而代之。那个可恶的臭婊子。老太婆说。

    我知道,我刚才碰到了。她逼问我们是不是地下帮的。

    一想到幻被关在那样漆黑的地方,我就伤心得快死了。

    凯米可的声音哽住了。凯米可哭了。铁咬着指甲,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因为太善良,铁会对别人的悲伤过度反应。

    地下的话,我稍微了解状况,凯米可,我可以带你过去。

    凯米可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

    如果伊昂愿意陪我一起去,那就太棒了。

    走吧,一起去找幻。

    我也要去。铁附和说。

    对了,你忘的东西。

    老太婆用右手丢了一支钥匙过来。伊昂接下,上面附着三十八号的号码牌。

    是我留下的钥匙。

    没错,是同一个置物柜。

    伊昂打开三十八号的置物柜。里面只有一只方型信封,封面文字是他忘也忘不了的给伊昂。封口撕得很丑,是因为当时的伊昂自暴自弃,说着里面没钱吗?撕开检查的缘故。以前的自己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啊。

    伊昂立刻想读最上的信,但读字需要时间,他不想浪费凯米可和铁的时间。他把信小心地收进胸袋里。

    伊昂,那是什么?铁指着问。

    信。

    伊昂从口袋上面按住信,纸张发出沙沙声。长期收在置物柜里,变得相当干燥。

    信?好好唷,我也想要。铁羡慕地说。

    那晚点一起看吧。

    嗯!铁的表情变得开心,用力点头。结果已经等在门前的凯米可不耐烦地踹了一下地板:

    喂,你们到底要不要带我去地下啦?快点啦。我们在这里磨蹭的时候,搞不好那孩子就死掉了。

    铁被凯米可的大吼吓得发抖,想要躲到伊昂背后。

    凯米可,铁的个头比我大,可是他的心是小孩,不要凶他。

    伊昂提醒说,凯米可咬住粗糙的嘴唇说: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焦虑。不要见怪。

    我知道,没关系。

    凯米可露出惊讶的表情:

    伊昂,你变了。

    怎样变了?

    变坚强了。该说是变成大人了吗?

    十六岁的大人。伊昂忍不住笑了。

    夏天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颜色好淡好淡,一副快死的模样,可是现在又变强壮了。

    没错,是铁救了他。深入地下寻找铜铁兄弟是值得的。可是自己做的事真的是对的吗?伊昂回望置物柜店的老太婆,把错棒交给她。老太婆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错棒。

    3

    伊昂把铁和凯米可带到地下街的员工厕所阶梯。看到宛如垂直落入漆黑洞穴里的铁制阶梯,凯米可咽了咽口水。

    凯米可,如果你怕,回去没关系,我们去帮你找。

    你那是什么话?那可是我儿子,我不去怎么行?

    被锡评为怕黑的凯米可,正窥看着伊昂用手电筒照亮的深穴说。女人只要成了母亲,就会变得这么坚强吗?

    伊昂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望着凯米可的侧脸。

    你看什么?凯米可尖声问。

    你也变了。你不是说你只爱自己吗?可是现在你只想着幻。

    凯米可愤恨地说:

    这不是废话吗?等到你为人父母就知道了。

    为人父母,伊昂想都没想过。伊昂仰望一旁的铁,铁一点都不害怕黑暗,似乎纯粹因为能跟伊昂在一起而欢喜。伊昂想要保护铁。为人父母,就近似于这种感情吗?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父母?为什么没有人保护他们?陡然间,一股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伊昂的胸口。

    快走吧。

    凯米可催促。

    好。这条路的难关是跳到横坑的地方。会暂时到地下铁月台,再上下走一段路。如果途中能遇到人就好了,或许可以打听到什么。

    可是你不是碰到狩猎暗人行动吗?还有人留在地下吗?

    去了才会知道。伊昂领头开始走下阶梯。短短两个月前,他还在污水中漂流,险些丧命,完全没想到还有再回到地下的一天。

    一想到还要再次在黑暗中旁徨,伊昂忍不住发抖。可是铁的身体好像还记得地下的感觉,以意外熟练的动作下了楼梯。

    两小时后,伊昂一行人到了地下贮水池。地面濡湿、寒冷。凯米可会猛烈发抖,不全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地下居然有个几乎让人错以为是湖泊的大池子,令她害怕。

    伊昂,我们快走。

    凯米可拉他的手,但伊昂决定先寻找老人。如果他们没有碰到狩猎暗人的行动,应该会在这附近。林立的柱子后方冒出橘色的火光。伊昂朝灯光的方向跑去。铁像影子般紧跟在伊昂身后。

    在贮水池旁边烤火的果然是老游民。戴着肮脏棒球帽的老头指着伊昂说:

    我记得你。你跟萨布一起来过。

    不,是跟鼠弟。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抽着烟屁股的秃头老人张开大口笑了。嘴里的牙齿只剩下一颗。

    不对,是鼠弟来过以后,萨布带来的。怎么样?我的记忆力最好吧?

    这么说来,萨布跟鼠弟都被扔进未监了呐。

    哎呀呀。白发老人说。那就完了呐。咱们剩下的日子是见不到他们了。

    老头们的话没完没了。伊昂打断他们说:

    你们有没有看到和尚?

    棒球帽老人歪起脑袋说:

    那个夜光部队的大块头是吧?

    告诉你,你要给我们多少?

    白发老人以卑贱的口气说。

    要多少都给你们。我们现在身上没钱,晚点会去地上拿,告诉我们吧。

    凯米可以悲痛的声音恳求说。结果后方传来声音:

    准尉,你平安无事!

    是荣太。刘海长长了一些,几乎盖住额头,但肮脏的衣服和鞋子还是老样子。伊昂高兴极了:

    太好了,你没有被抓。

    我也以为准尉被抓了。

    荣太就像他之前说的,帮老人跑腿过日子。

    欸,你知不知道和尚在哪?和尚抢了我的孩子。

    凯米可搭话,荣太吓得后退了几步。地下很难得看到女人。不仅如此,荣太也发现凯米可是和尚的壁画里的女人了吧。

    和尚的话,他躲在总部旧址那里。那里可以牵电,很方便。

    那里有没有小孩子?

    凯米可逼问,荣太微微点头:

    我听到过哭声。

    即使待在漆黑的地下,也可以看出凯米可的眼睛一眨眼就噙满泪水。

    混帐东西,那个死没良心的。

    可是幻也是和尚的孩子吧?

    伊昂客气地问。凯米可瞪住伊昂:

    幻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伊昂觉得和尚有点可怜。身为父亲的和尚,应该也有权利与孩子相处的。但凯米可勃然大怒,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欸,你可以帮我们带路吗?凯米可抓住荣太的肩膀问。

    凯米可,和尚有枪。

    伊昂说,凯米可一脸凶狠地回过头来:

    那家伙怎么会有枪?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从手枪婆那里抢来的。

    伊昂,原来你就是一切的元凶!和尚才能在妈咪们的地盘发飙逞能,全都是你害的。手枪婆会变成那样也是你害的,所以你才会那样向她道歉。这下我总算是明白了。

    凯米可用尖细的手指指着伊昂,激烈地责备。铁护住伊昂说:

    不要这样!伊昂是好心的大人!

    才不是,他是个坏小鬼!

    凯米可愤恨地说。伊昂默默闭上眼睛。他带来了灾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想起手枪婆神智恍惚地拿错棒擦脸的模样,他难过得心都快碎了。

    凯米可要荣太带路,领头走在漆黑的地道中。她似乎对伊昂非常生气,一次又一次回头朝他吼。

    伊昂,你不用来啦!

    伊昂拼命追赶上去。

    凯米可,我要去,我想帮你。

    你不要来啦!如果你不做那些多余的事,就不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我不想看到你!

    铁拉扯伊昂的袖子。

    伊昂,凯米可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好怕。

    伊昂仰望铁被手电筒照亮的不安表情。

    因为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什么叫不可挽回的事?

    伊昂叹息:

    也就是再也没办法恢复原状的事。像是有人死掉,或是有人受伤。

    为什么有人死掉,会是伊昂的错呢?铁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一次又一次地问。伊昂那么好,为什么会是伊昂的错?我完全不懂。而且有人受伤,怎么会是不可挽回呢?只要伤好了不就好了吗?

    伊昂紧紧握住铁的大手。

    因为我很想见铁,一直在找你。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择手段。结果我做了坏事。

    什么,原来是因为想见我吗?那就好了嘛。

    铁松了一口气似地说,伊昂苦笑了:

    说的没错。为什么人一旦有了珍视的人,眼中就只看得到自己呢?

    现在的凯米可也是,为了抢回孩子,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使出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爱愈深,伤害其他人的力量就愈强大。伊昂认为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伊昂,我是你重要的人吗?铁担心地问。

    当然了,你是我兄弟啊。

    就是嘛,我们是兄弟嘛。铁高兴地模仿说。伊昂也是我重要的人唷。如果有人把伊昂带走,我也会像这样去找你,然后杀掉那家伙。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兄弟嘛。

    没错,他们是一起成长的兄弟,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不重要。真正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会彼此扶助。在房子的时候不也是那样吗?伊昂紧紧地握住铁的大手,又纳闷起他们以前待的房子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好想看看本来放在置物柜里的剪报。

    伊昂,那是什么?好漂亮。

    铁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前方,是总部的霓虹灯。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泡、工地灯、圣诞节灯饰等不停地闪烁着。狩猎暗人时被切断的电线,又被和尚修复了。

    那里是以前的总部。我也曾待在那里。

    那我以前是在哪里?铁担心地问。

    你以前是在更里面的大房间,和一个叫锡的孩子住在一起。

    铁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歪头看着黑暗中发光的照明。

    突然间,孩子的哭声响起,伊昂忍不住跑了出去。瞬间他踩到覆满地面的白色弹,差点滑倒。四下似乎也撒满了米和面粉,以前被少年自由自在装饰的总部,现在只剩下暴行之后的一片狼籍。用来作为部队隔间的纸箱崩塌,石油暖炉倒下,在水泥地形成一片黑色油渍。抱着人偶头颅的肯德基爷爷也仰向倒地,角落堆置着睡袋和毛毯等等。即使是和尚,似乎也没办法全部恢复原状。

    和尚,把幻还给我。

    伊昂听到凯米可悲痛的声音。在总部深处大佐的房间前面。和尚抱着一个小男孩站着,就是夏天凯米可带在身边的孩子。凯米可站在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哀求着。

    求求你,让我抱他。

    小男孩也哭叫着想要下来。但和尚紧紧地抱住孩子,不肯松手。

    和尚,把孩子还给凯米可!

    伊昂叫道,和尚回头讪笑:

    怎么,你还活着啊?原来就是你把这女人带到地下的。伊昂,你总是带来灾祸。大佐会死,也是你带来的枪害的。丸山的死也是你害的。你给地下世界带来了两次死亡。你是灾祸的象征,是恶魔。

    这是两码子事。

    伊昂说,声音却在发抖。因为和尚对他的指责一针见血。他带来的灾祸就是手枪。大佐自杀,拿模型枪的丸山被误会拿的是真枪而遭到射杀,而手枪婆现在只能靠轮椅维生。

    是同一回事。因为你,我也有了力量。

    和尚用左手轻而易举地抱着幻,从口袋里掏出枪来炫耀着。

    我有这个。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幻要由我来扶养。

    卑鄙!凯米可愤怒得脸色发青,指着和尚说。孩子是我生的,是我养的。你才不是什么父亲,你啥都不是!快点把幻还给我!

    和尚摇摇头:

    幻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一半的权利。我要在地下养育他,让他跟暗人一起生活。

    不行,不能活在地下!人需要光明,人需要泥土,有树木花草生长,有风吹、下雨,夜晚降临,然后再次天亮,每天的天气都不一样,得要这样才行!那孩子喜欢在外头玩耍啊!求求你,放他自由吧!

    凯米可哭着说。看到母亲哭泣,孩子也哭叫起来,然而和尚充耳不闻。

    不对,活在地下才是正确的。大家一起分担痛苦,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每个人都应该活在无光无风,没有时间的地下。

    那样穷忍耐,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才不要过那种生活,也不要我的孩子过那种生活!凯米可说。

    那不是穷忍耐。有些事物是要去承担才能够认清的。真实只存在于黑暗之中,只有暗人才看得到。

    凯米可想要从和尚手中抢回孩子,却被一手推开了。凯米可翻了个筋斗,跌坐在地上。她跌倒的地方似乎积着煤油,衣服变得又湿又黑。

    住手!不要对凯米可动粗!

    铁跑近凯米可。他同情凯米可,流下泪来。在远处看着的荣太也不知何时凑到旁边,递出一块破布给凯米可。

    和尚,求求你,把孩子还给凯米可吧。我会负起一切责任。

    伊昂开口,和尚鄙夷地扬起一边眉毛说:

    什么叫负起一切责任?你小子倒是变得嚣张不少,不过就是个被我处刑的街童罢了。那个时候又瘦又小,满嘴莫名其妙的疯言疯语。

    我的意思是,枪是我带来的,我会负起这个责任。我很后悔我做了傻事。可以把枪还给我吗?我要拿去还给置物柜店的阿姨。

    伊昂把手伸向和尚。

    免谈。和尚笑着说。

    那把幻给我们。

    免谈。

    伊昂看出和尚抱孩子的手变得更用力了。

    和尚,你是在报复我吗?因为我不听你的话。

    和尚惊讶地看凯米可:

    怎么可能?我老早就把你给忘了。

    和尚,你骗人!

    伊昂高声笑道。和尚的表情不快地扭曲了。

    你什么意思?

    你明明就无时无刻想着凯米可。凯米可,你看看那面墙壁。上面应该还有和尚画的你跟幻的图。还有这是锡帮和尚做的歌。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被扯裂的心好痛,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

    孤单一人,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伊昂被和尚狠狠掴了一掌。脸颊又热又烫,但因为兴奋,伊昂不觉得痛。他笑了:

    和尚,被我说中了吧?锡唱这首歌的时候,你也发飙了嘛。

    你少罗嗦!

    和尚举枪瞄准了伊昂,伊昂傲然面对:

    你开枪吧。

    伊昂,不要那样,这家伙是真的抓狂了!

    凯米可厉声阻止。

    凯米可,和尚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就原谅他吧。

    和尚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把枪口顶在孩子的头上。

    要我毙了这小鬼吗,凯米可?

    和尚!那是你的孩子啊!

    和尚露出冷笑说:

    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你一个人生的、一个人养的孩子吗?

    你这人烂透了!

    凯米可扑向和尚。和尚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开,凯米可跌倒,后脑重重地撞在冰箱上。

    不要动粗!

    和尚把枪口转向伊昂。

    我要开枪了。还有子弹。

    太好了。

    伊昂悄声呢喃。大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其中一发给我,剩下还有四发,你可以帮自己留一发。只要待在这里,或许迟早都需要。

    和尚把手中的孩子在身旁放下。孩子跑向昏厥的凯米可,但和尚没有阻止。他双手举着枪,瞄准了伊昂。

    开枪吧,和尚。伊昂站在枪口正前方。像处刑时那样开枪。这次不是射腿,射我的胸口。

    和尚瞬间犹豫了。伊昂吼道:

    不要犹豫,和尚!你这个没种的!

    铁尖叫起来,但伊昂继续说下去:

    和尚,真的没关系。不用管那么多,开枪吧。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起责任。我想阻止这场灾难。

    逞什么英雄?你认真的?

    伊昂看出和尚眼中的憎恨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真的。来吧,快开枪。射这里。

    伊昂又往前一步,拍了拍胸脯。结果胸袋里的东西发出了沙沙声。最上的信。啊!我还没有读最上的信。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这封信了。此时砰的一道爆裂声响起,强烈的风压席卷而来。伊昂被冲击弹飞,腰部结结实实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铁的惨叫在耳中徘徊良久,好不容易再会,又要道别了,对不起伊昂想着。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4

    醒来时,伊昂一个人躺着。一开始他以为这里是传闻中的未成年监狱,但从话声和药味判断应该是医院。人的说话声忽远忽近。伊昂想看看自己怎么了,但喉咙和双手都被什么东西绑着,动弹不得。

    他想起几年前得到严重的流感,最上照护他的事。可是比起引发高烧的流感,现在更难受许多。意识一片朦胧,也感觉不出时间的经过。偶尔醒来,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或哭泣。

    他从四周动静察觉出铁一直在身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插着异物,完全无法出声,也无法挪动身体。

    伊昂,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对不起,你快点好起来。

    在枕畔低喃、哭个不停的是凯米可。一只小手摸摸伊昂的手然后握住。是幻的手吗?不知为何,只有左手的指尖有知觉。

    医生说你可能听得见,所以我跟你说话。如果你觉得吵,对不起唷。和尚朝你开枪之后,想要自杀。可是铁抢下他的枪,没让他得逞。铁也受了点伤,但他没事,他很好,你放心。和尚去足立那边的暗人国了。

    凯米可哭了一阵,没多久好像带着幻回去了。病房安静下来。

    伊昂心想如果眼睛看得到就好了,可是不知为何,一切都沉重无比,使不上力。眼皮睁不开,呼吸也不顺畅。就像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真正的黑暗中,可怕极了。救命,谁来把我救出这里。

    伊昂,我在这边,不用怕唷。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会保护你。

    铁的声音就在近处。啊,太好了,铁会保护我。伊昂放下心来,在真正的黑暗中入睡厂。

    过了多久呢?再次醒来时,伊昂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铁和凯米可。

    伊昂,你醒着吗?置物柜店的阿姨来看你了。

    凯米可后方传来置物柜老太婆沙哑的声音:

    伊昂,不许你比我早死。枪的事,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用放在心上。还有我老公的事也无所谓了。那大概是他希望的结局。他一定很感谢你成全了他。

    没多久,车轮吱咯声响起,老太婆回去了。枕边的低语持续一阵子后也随之远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伊昂发现自己似乎陷入所谓植物人的严重状态。他听到医生在跟凯米可说话。医生说伊昂的神经麻痹,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别说是呼吸,连站立或走路都不可能。伊昂仿佛事不关己地听着。想到一生可能都得这样,他也觉得恐怖,但铁总是陪伴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可靠。而且一直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看他。

    有一天,伊昂梦见自己被关在地道里。一个人处在漆黑狭窄的地道中。他怕得想大叫,声音却发不出来,让他更加恐惧。此时有人叫他的名字:

    伊昂?

    有人用温暖的手包裹住他唯一有感觉的左手。

    伊昂,好久不见。我一直在找你,总算见到你了。

    是最上的声音。最上,伊昂以为自己表现出欢喜的模样,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变化。伊昂拼命地动手指。

    你刚才动手指了?

    啊啊,最上感觉得出来。伊昂觉得很开心,再一次动手指。那真的是极其细微的意志表达,但最上似乎感应到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好高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想见你。

    伊昂动动手指。可是他连再看最上一眼都办不到。泪水涌出,但也只是在心中而已。无法传达自己的感情好难受。但最上似乎了解一切,他温柔地把伊昂的手指包裹在掌心,对铁说:

    铁,你轻摸伊昂的左手看看。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又大又软的手战战兢兢地摸了伊昂的手指。伊昂微微动手,铁便惊叫:

    真的!伊昂听得见我们说话!

    铁只会重复他信赖的人说的话,他一眼就认同最上了吧。伊昂松了一口气。

    是啊。如果有什么想说的,摸着伊昂的左手手指说就行了。伊昂会给我们信号说他听到了。

    摸着说就行了吧?铁发自心底高兴地说。

    伊昂,听说你带着我写给你的信,最后信还染满了血。或许你还没有读,我现在告诉你内容。我写了些什么给你,我大概都记得。我又把它重写一次了,现在念给你听,听着唷。

    最上静静地说。伊昂放下心来,用手指示意。

    我好想读。

    最上慢慢地读信。

    给伊昂:

    我非常担心你。上次是我不对。相簿的事,我完全不在意,却贵怪了你。你怀疑我偷你的置物柜里的东西,我一时火冒三丈了。我有时候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