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香消未殒

作品:《建业风云

    石伦的案子在大理寺与枢密院的齐心审理下,进展神速。

    石伦在任秦州都护期间枉顾人命、贪污纳贿、勾结州府倒卖军粮的罪行已全部落实,相关的物证供词也已整理完毕,如今只等重审完裕亲王的案子,便可一起撰写结案文书。

    重审裕亲王的案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年禁军中知情的将领全部战死螺山,枢院中对于此战的相关记载也言之寥寥。案子审到今日,除了上告人递交上来的证物外再无一件文书上记载着石伦与此战有关。

    因想到独孤懿也曾与此案大有牵连,赵溶令薛诚再次查检一番先前恭王逆案时从独孤懿书房中搜出的信件书函。

    薛诚带着大理寺的审官们在刑部充栋浩瀚的证物库房中连着忙了四天,终于找到了一纸未曾由官家签批用印的政令,和一叠跟石伦有关的奏折。

    薛诚抱着这推落满灰尘的证据回到大理寺,与赵溶和崔凯一页页细看下来,这才发现石伦为何要谋害裕亲王的动机。

    当年,上一任建康侯明德为保护先帝中箭而亡,声名显赫的明家军就被明德的政敌独孤懿拆散打乱,编入地方禁军,重要的将领也全被贬至州府任职。唯独石伦,因着年岁不大便被派往西境军中,负责防御西凉的进犯。

    天圣元年,石伦从西域寻回了流落的先帝皇子赵泫,官家任其为西境军都总管,穆国公任副都总管,两人一道统领西境十万大军。

    那之后,独孤懿便认定石伦与赵泫已在西境结党,他们在秦州拥兵自重,迟早会反叛大周。故而,在天圣七年、八年、九年,独孤懿都曾上奏官家要求裁撤西境军都总管一职,将西境与北境兵权一道交由裕亲王赵淳管辖。

    因着那几年西凉时不时就滋扰犯境,官家对独孤懿的上奏均未批准。

    直到天圣九年,喀沙告急,独孤懿一力主张援兵喀沙就是为了调大军出城,假意攻打西凉,实则以捏造的叛乱之名,剿灭西境军,诛杀石伦与赵泫。

    从独孤懿府中抄检出的那张未经御批的政令,就是独孤懿捏造西境军叛乱,要求裕亲王转向秦州平叛的手令原稿。

    当年石伦定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裕亲王要攻打西境军的消息,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利用职务之便将裕亲王的行军线路卖给西凉人,这才导致八万禁军魂丧螺山,裕亲王战死沙场。

    唯一与事实结果不符的,是独孤懿上奏请求官家,派遣大将领兵援助喀沙的人选,并不是裕亲王,而是如今的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翦。

    为何在大军临出发之际更换主帅,薛诚与张枫俱表示不解,可他俩看赵溶那紧张的神情,便都猜测到此事可能与皇族内部的争斗有关,他们这些外臣还是闭口不言较为合适。

    此案的动机、人证、物证至此均已齐备,哪怕石伦在大牢中对谋害裕亲王之事咬死不认,也无济于事。

    大理寺综合两案撰写了结案文书,交由官家审阅。

    几日后,官家御批过的处置公文下发至大周各州府,螺山之战的内情也被张榜招贴在各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穆亲王赵泫未涉案其中,他自西境递交给枢密院的多封详细军报,也被崔凯在枢密行府的公文堆里找出,足以证明他从未与石伦勾结、瞒报朝廷,官家仅以劝谏上官不利的罪名罚他半年俸禄了事。

    独孤懿已死,其全族也皆已被株连,此案便不再罚罪。

    主犯石伦被判处死,因其早年于国有功,官家赏赐他毒酒自裁。

    石伦全族除穆王妃外一应株连,石伦的儿子、侄子们皆被判斩首,曾经在京中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府自此没落。

    石亦雪从得到消息后,就在公主府的内院门口连跪了多日,也没能求得大长公主出面为其父求请,她甚至连面也未曾露过,由着石亦雪就这么跪在门口。

    最后,还是德贞长公主心中不忍,派人扶了石亦雪行至妙云观中。

    这间清静小观是当年小驸马明轩死后,刚刚孀居的德贞长公主命人在公主府里建造的。

    道观在府中地处偏僻,一般也鲜有人从此经过,若是遇到驸马生死二忌或其他长公主在观中斋戒祝祷的日子,更是没有一个人敢往这处凑。

    面色惨白的石亦雪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道观,被安置在后堂一个木塌上歇息。接她进来的侍女替她倒了茶水便退出屋中,整个后堂空无一人。

    观中极是寂静,除了从窗棂中偶尔吹进来的几缕清风,再无半点声响。

    “你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石亦雪近日颇为脆弱的神经大受惊吓,手中端着的茶水散了一半。

    德贞长公主赵沁从前殿幽幽走了过来,几步上前,拦住想要起身行礼的石亦雪,仍旧用她波澜不惊的语调缓缓说:“不必了,在这道观中除了天尊真人,没谁值得被叩拜。”

    石亦雪是在公主府中长大的,先前也曾见过德贞长公主,可与她单独说话这还是第一回。

    刚刚年过三十的德贞长公主已孀居了十多年,常年只着一身纯白素衣,配着一根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她的容貌虽不如柳心、独孤绯她们几个出众,却独有一股风流袅娜的气韵,加上这些年的静心修道,越发显得她飘逸出尘。

    德贞长公主拿过石亦雪握在手中的杯盏,轻轻放到榻几上,又拿起茶壶向内缓缓斟满,慢慢往石亦雪眼前推了推,而后才整理衣裙坐在了她身边。这份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显露出皇族身上一以贯之的礼节气度。

    “你不该来这儿的,你应该去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德贞长公主微启朱唇,平静的劝着石亦雪。

    “父亲兄弟都要死了,我哪里还有自己的日子。”石亦雪说着就要掉下泪来,“我只想请大长公主娘娘看在我父亲曾对明家攻心耿耿的份上,救他一条性命。”

    “姑母不会救他的。”

    “为什么?”德贞长公主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石亦雪颇为惊讶疑惑。

    德贞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道:“生于皇家,看的最多的便是生死,最不在意的便是除自己之外,别人的生死。姑母在帝都中历经四朝风雨,是不会为了一个普通属下的性命去恳求仇人之子的。”

    石亦雪听完这话,立刻跳了起来,怒道:“属下,我父亲这么多年为明家鞠躬尽瘁、血战沙场,你们只把他当一个普通的属下!”

    “不然呢?”德贞长公主微微挑了挑眉,声调依旧平稳的说:“你父亲之所以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便是忘了他当初的身份。他自恃扶君三朝、握有累累战功,女儿嫁给了当红的亲王就可以为所欲为,跃跃欲试打算当第二个独孤懿了吗?”

    “就像你当年一样,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凭着那一点点家世背景就敢在柳心的帕子上下毒,害她容貌损毁嫁不进王府。你以为嫁进去,五弟心里就会有你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石亦雪惊恐的睁大了的双眼,“是你告诉官人的?”

    德贞长公主冷笑了下,道:“我并没有那功夫管你们的闲事,不过就我对子澈的了解,他这辈子绝不会喜欢上你。因为他自己恨透了被人轻视,满怀天下抱负,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明知是棋子的女人。”

    她是一颗棋子,德贞长公主的话震撼了石亦雪。

    是呀,若她没有利用价值,为何大长公主要苦心抚养她。若是她的父亲没有利用价值,朝廷和官家又何至于要对他赶尽杀绝。

    长公主说的对,就算他们石家爬的在高,在这些皇族人眼中,他们不过还是一班可以随意牺牲的卑微棋子,怎么能指望他们出面去救一个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棋子呢。

    石亦雪绝望了,她懊恼自己怎么没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早点从这吃人的关系中逃离。

    “帝都不是轻易就能进来的,皇家更是不要随意沾染,就算是再本心纯良的人,也会被权力拉入无底的深潭。”德贞长公主看着石亦雪那副绝望透顶的样子,悠悠然说着。

    “那你这是在干嘛,看我们这些棋子潦倒的下场吗?”

    “不,我是来告诉你,让你不要白白做无用功。官家并未牵连你,这是对他对子澈的情分。子澈本性不坏,他不会因为这桩案子就休弃你。离开公主府,回到穆王府去,你仍可以当金尊玉贵的王妃娘娘,要是命不好,将来还会当上皇后。”

    石亦雪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跪下向德贞长公主行了大礼,起身苦笑了下,说:“谢长公主提点,我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说完,石亦雪就如同做梦一般踉踉跄跄的迈步离开。

    马车行进在喧闹的建业大街上,石亦雪耳边却听不到任何声响,绝望已经笼罩了她的全身,她再无半点想要挣扎的欲望。

    “不回王府,出城。”

    马车一路出了朱雀门,出了南雁门,在金鸣湖边停了下来。

    石亦雪打发了跟着的车夫侍女,独立湖边。

    她的目光扫过深秋的湖景,想起自己也曾和柳心她们一同在此欢乐的赏秋听曲,脸上露出近来久违的笑意。

    若是在那个时候她就离开建业该多好,今日这么多的痛苦、悲伤她就不会经历了。

    石亦雪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向湖心走去。

    终于,她把这二十多年的心酸喜乐都和空气一起,用冰凉的湖水隔开,留在了人间。

    她沉入漆黑的湖底,闭上眼,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突然,一只有力的臂膀拽住了她,并把她一直向上拉。

    是谁?是谁到死还不肯放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