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妙,妙极
作品:《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最新网址:www.xs.fo</p>而这,也正是刘荣在执掌大权,君临天下之后,所搞明白的道理。
——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乃至一个文明的财富,从来都不只有表面上的财富、人口、武力、文化等方面。
也同样有‘暗地里’‘背地里’的,看不见、摸不着,却也切实存在的国家信誉、文明形象等。
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拥有这些,不会帮你变得更好,也不会给你带来更多利益;
没有这些,也同样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带来什么损失。
但在你不足够强大——尤其是从强大转向衰败的过程中,是否拥有这些,则会直接影响到你的政权走向,王朝兴衰,乃至于文明进程。
搞明白这些后,刘荣才终于回过味来。
——匈奴人不守信用,不维护国家信誉,那国家信用当信用卡刷,刷爆了就当老赖,纯粹就是野猪吃不得细糠。
以他们的文明阶段,不明白、不理解国家信用的重要性,也实属情有可原。
但汉家,作为整个已知世界最璀璨的文明,拥有最丰厚的底蕴,处于最靠前的文明阶段,却不能去学匈奴人。
国家信誉,就好比一张信用卡。
你可以把他刷爆,然后变成老赖——就像匈奴人;
也可以拿他周转,还了就借,借了再还,循环往复,堪堪维持——好比南越王赵佗。
但处理这张‘信用卡’最明智,同时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是通过良好的使用习惯,来不断提高你的信誉额度。
便如当近汉室,以及华夏上下五千年时间当中,绝大多数的华夏封建政权——信誉立的稳稳地,形象立的好好地。
哪怕在一张纸上写‘多少多少钱’,然后发给百姓当钱用,百姓也不觉得有什么;
在封建时代,做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才是国家信誉的正确打开方式,和真正应该达到的程度。
至于曾经,刘荣那条‘逼匈奴人求汉家和亲,然后学匈奴人毁约,一出胸中恶气’的想法,也早就随着过往而飘散如烟。
——如果将来,匈奴人求汉家和亲,那刘荣是真的会好好考虑,而不是像曾经的匈奴人那般,想都不想就满口答应,然后一言不合就悍然毁约。
如果彼时,刘荣认为短时间内,休战对汉家更有利,那刘荣便会接受匈奴人的和亲请求,以此为汉家牟取一份额外的利益——反正本来就是休战更有利于汉家,哪怕不和亲,刘荣原本也有意休战。
如若不然——若彼时的刘荣,认为继续打更有利于汉室,刘荣也绝不会为了一位匈奴公主,以及和亲陪嫁,而拿汉家的国家信誉开玩笑。
刘荣会明明白白拒绝匈奴人,并告诉匈奴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亲,战争为什么还要进行下去。
最终得出的结论,必然会是:账还没算完,仇还没报完,实在不是汉家不热爱和平,而是迫不得已,只能继续和匈奴人打下去。
而这样的国家信誉,有需要构建、维护的时候,自然也有利用的时候。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后世的士子养望半生,为的终究是天下扬名,以换取一官半职。
后世新时代,民众维护半辈子的信用,最终也会被用在一套住宅的贷款之上。
国家信誉,也同样如此。
构建、维护那么费力气,还费那么多时间,动不动几十上百年的周期,自然不是为了摆着好看,而是必要的时候利用。
而对于当今汉天子刘荣而言,汉室国家信誉、形象的利用,主要就集中在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以及东北的朝鲜半岛。
对匈奴人而言,曾经的汉家羸弱、怯懦,动不动‘和亲以求和平’;
汉人的民众即不骑马,也不射猎,而是拿着锄头在土里刨食,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到了战场上,汉人军队总是连千人规模的骑兵都拿不出来,像一只笨重的蜗牛一样,被灵活的匈奴骑兵当陀螺抽。
但有一点,是哪怕匈奴人——哪怕如此看不起汉家、看不起汉人的匈奴人,都为之敬佩,愿意为之竖起大拇指的。
——汉人说话,那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虽然战场上,汉人动不动就会示范什么叫‘兵不厌诈’,动用一些卑劣的阴谋诡计;
但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在其他时候的其他场景,汉人信守承诺,那真是没说的。
在包括匈奴人在内的游牧民族看来,这甚至有些令人理解不能。
——为了履行一个承诺,汉人可以豁出性命!
——穷困潦倒时,得到别人提供的一口食物,汉人就愿意在发达后,以海量财富回报,说是什么‘涌泉相报’!
——战士为国捐躯,临死前把遗孤托付给战友,战友为了能让这个孩子吃口好的,甚至宁愿自己挨饿!
这样的高风亮节,对于现阶段的游牧民族而言,显然是不可思议的……蠢。
没错,蠢。
因为在草原,在生存环境务必恶劣、生存难度无比巨大的草原,信重永远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同样不值钱的,还有礼义廉耻、道德品行之类。
在草原,真正值钱的,就是确实值钱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牛羊牧畜,比如奴隶、女人。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游牧民族对汉人这种离谱的信守承诺,也同样有着本能的敬佩。
——草原没有‘信用’二字的生存土壤,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但这并不意味着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憧憬草原讲信誉、守信用的模样。
后世人常说:信用,是弱者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因为信用,可以让强者无法出尔反尔,哪怕要欺压弱者,也得有所顾忌。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的草原,在游牧民族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之下,这种照顾弱者、偏袒弱者的规则,无疑是十分令人向往的。
弱者总是大多数。
能照顾弱者的规则,也总是更容易得到广泛认同。
比如杀人要偿命,偷盗要受罚等,都是保护弱者不受强者侵害的社会公约。
甚至就连法律,本质上也同样是在保护占据‘大多数’的弱者,而非占据极少数的强者。
当然,前提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前提是强者无法游离于法律体系之外。
那么,匈奴人眼中守信用、讲信誉的汉家,能为汉家带来怎样的好处呢?
看看如今的河套就知道了。
——在占据河套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汉家都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投入。
仅仅只是一个‘表现最好的几人封侯’的承诺,便让河套地区的各部族头人,都挤破了脑袋,志要成为汉家稳定河套、掌控河套的急先锋。
为什么?
因为汉人向来讲信用。
汉人说会这么做,就一定会这么做。
汉人承诺会给的东西,那就一定会给。
换做旁人——如匈奴单于庭试试?
什么承不承诺、信不信用的——让你活着,是撑犁天仁慈,让你舔我脚趾,是我对你的宽恕。
又好比南方百越——尤其是赵佗的南越。
在不讲信用、不讲究信誉的当地土著面前,赵佗的处理方式,是刚柔并济。
刚是武力威慑,柔是联姻交好。
本质上,还是一手大棒,一手甜枣,而且都是立马兑现。
武力威慑,是军队就摆在你脸上,飞龙骑脸,说打你立刻就打你;
联姻交好,是把你女人直接拉进洞房,说和你结亲戚,就立马和你结亲戚。
根本不存在‘我说打你,就一定会打你’‘我说娶你女儿,就早晚会娶’这种口头上的承诺,以及信用二字的戏份。
但在和汉室打交道的时候,赵佗却本能的,把汉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即将发生的既定事实。
比如,汉室鼎立之初,赵佗割据自立,悍然称帝。
太祖高皇帝纵然雷霆震怒,却也碍于汉家彼时的状况,而不得不派陆贾去南越,劝赵佗去帝号,臣汉室。
当时,太祖高皇帝交给陆贾的任务很简单。
让赵佗自去帝号,不再以‘南越武帝’自居,并上书臣服汉室。
而作为回报,汉家会承认赵佗‘南越武王’的合法王爵,以及对南越国的合法统治,并承诺不会武力征讨岭南。
如果换做旁人和赵佗说这些——如北方匈奴,或是岭南当地的越民,亦或是西南诸夷、朝鲜半岛的某个政权,那赵佗首先考虑的,必然是这些话的真实性。
真的假的哦?
别是哄我去帝号,然后再偷袭我吧?
不行,我得想想,至少也得观望观望,实在不行了,再不听话就要国破家亡了,再按他们说的来……
但这些话是汉家派去的官方使者说的,赵佗就不会再去想这些了。
而是会直接以‘这些都是真的’作为前提,去考虑接受汉家的条件与否,对自己带来的利弊。
最终,认为南越无法抵抗汉家的武力征讨,且勉强能接受臣服汉室,受封‘南越武王’这一结果的赵佗,选择遵从汉家的要求,去帝号,臣汉室,从原先不受认可,没有半点合法性的南越武帝,摇身一变为汉室官方认可并敕封的南越武王。
为什么?
在陆贾提出汉家的条件,并承诺汉家会给出对应的回报时,赵佗为什么不怀疑汉家是否在撒谎?
因为同为华夏人、诸夏之民,赵佗非常清楚:华夏文明,讲究的是一个‘君无戏言’,讲究的是‘诏令不得夕改’;
华夏帝王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他敢说,那就肯定会做。
他会自己约束自己‘别撒谎’‘别哄人’,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他所说的话得真实性,只需要考虑他的提议,对你而言利弊几何即可。
这,便是华夏文明的国家信誉与形象,为汉家所带来的好处,最为直观的体现。
——国与国之间的沟通效率,坦诚程度,以及最起码的信任度。
如果连这点信任度都没有——连对方说话算不算话都无法确定,那国与国之间的沟通,除了双方使团各自公费旅游外,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至于朝鲜半岛,刘荣利用汉家的国家信用,就稍微有点难度了。
没办法;
当年,芥子朝鲜是收留逆贼卫满不假。
但芥子朝鲜臣服汉室,向汉室朝贡,并得到汉室庇护,也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而在当年,卫满鸠占鹊巢,颠覆芥子朝鲜政权的时候,作为宗主国的汉家却袖手旁观,就多少有些没履行好宗主国、老大哥之职责的意味了。
——虽然彼时,汉家自己都被此起彼伏的异姓诸侯之乱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
虽然芥子朝鲜有错在先,更是自作自受,上演了一出政权层面的农夫与蛇;
纵是千般万般,汉家作为宗主国,接受芥子朝鲜朝贡,却没能庇佑芥子朝鲜宗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正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这句话的内在逻辑,便是信用的建立无比困难且漫长,而信誉的破坏却是眨眼之间。
守信十次,失信一次,和直接失信一次,都是‘不守信用’。
放在如今汉室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卫满颠覆芥子朝鲜,汉家违背了‘庇佑附属国’的政治承诺,成为了朝鲜半岛普遍认同的失信人。
现如今,刘荣再跑去朝鲜半岛,说汉家如何如何守信用,如何如何正义、如何如何师出有名,都很难再让当地土著政权信服。
再加上有卫满朝鲜这个铁杆的反叛分子、不稳定因素,更是极大加深了汉室,在朝鲜半岛各政权认知中的负面形象。
要想扭转这样的负面形象,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便是笨办法——大厦已经轰然倒塌,那就从头再来,一块砖一块砖的重新垒。
第二种,则是稍微取巧一些的办法:创造热点事件。
汉家的国家形象,不是因为芥子朝鲜的灭亡,而在朝鲜半岛‘声名扫地’的吗?
那就制造出一件和当年,芥子朝鲜灭亡同样轰动性的事件出来,通过‘恶疾当用猛药’的逻辑,来强行扭转汉家在朝鲜半岛的形象。
比如,让芥子朝鲜复国;
顺带着,把卫满朝鲜覆灭。
亦或者,是从政治层面,为当年之事做出官方定性,来给朝鲜半岛一个交代:当年,卫满鸠占鹊巢,颠覆芥子朝鲜时,汉家为什么没有出手。
这种独属于华夏文明——至少只属于华夏封建王朝,绝非其他文明封建时期所能用的政治手段,无疑是妙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