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拨云见日】
作品:《相国在上》 最新网址:www.xs.fo</p>太和十九年,九月初一。
扬州钦命清查盐漕吏治积弊司正式成立,简称扬州清弊司,由两淮盐政监察大使兼钦差薛淮主持,漕军总兵伍长龄、江苏按察使石道安、扬州知府谭明光、两淮盐运司同知黄冲等负责协助,江苏巡按御史和靖安司则负责全程监督。
清弊司的事务千头万绪,薛淮将其分为三大部分,第一是最重要的盐政贪腐案,由他本人和黄冲负责,第二是刘、郑、白、葛四大豪族的不法行径,由谭明光主要负责,第三便是府县两级贪官污吏如刘让、郑宣和罗通之流的审查,这一块则由按察司的人手负责。
薛淮通过对许观澜等人的审讯,从盐运司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找到最核心的盐引分配原始记录、税银流水和灶户盐场供给底账,在详细核算之后,得出一个十分准确的结果,那便是两淮三十座盐场实际年产盐数量和发放盐引存在一百八十七万石的恐怖差距。
简单来说,许观澜在娄师宗和陈伦的支持下,勾结刘傅、郑博彦、白修和葛怀城等两淮大盐商,以虚报引额的方式,将截留私藏的官盐以私盐的形势流入民间,每年在朝廷不知晓的前提下直接获利百万两白银!
这帮人欲壑难填,即便提前截留超过三成的官盐中饱私囊,依旧在上报给朝廷的盐税中捞油水。
其实天子和庙堂诸公都知道他们的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有追究而已,若不是这次薛淮将他们提前截留的恶劣行径密奏天子,只怕许观澜依旧能稳稳当当地做他的盐运使。
靖安司掌令叶庆这两天勉强维持平静的神态,实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经过初步清算,光是许观澜一个人贪墨的财产就将近五百万两,若是再加上陈伦、娄师宗等盐运司官吏的赃款,数额直逼七百万两,超过大燕一年赋税收入的四成!
他当然知道朝廷如今的境况,据说户部尚书王绪快要愁白了头发,天子近来的心情也不好,只要扬州的消息传回京城,想来一定能引起朝野震动。
一念及此,叶庆不禁抬眼望向堂内侃侃而谈的薛淮,心中颇为感慨,这位年轻的同知来扬州仅仅半年就取得如此惊人的政绩,只怕不需要多久便能重返中枢。
“诸位大人,先前我等已经核对过盐运司贪腐大案的细节,稍后便会拟成奏章迅速送往京城,交由陛下圣裁。接下来我想谈谈关于刘郑白葛四家大族的问题,对此我个人建议是区分主从、明晰罪责、惩前毖后、以养代杀。”
薛淮这番话一经出口,堂内几位大臣神色各异。
江苏按察使石道安眉头微蹙,他是司法老吏,更习惯对罪证确凿者依律严惩,只不过薛淮的官阶虽低,却是天子亲自委任的查案钦差,当下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于是他平和地说道:“薛钦差不妨细说。”
“首先,主犯必惩,首恶必究。”
薛淮展开一卷厚重的名册,徐徐道:“刘傅、郑博彦、白修、葛怀城四人作为四大豪族之首,长期与许观澜等人勾结,是操纵物价、私贩官盐、侵吞国税、鱼肉百姓的元凶,他们及各家参与核心决策的嫡系子侄,罪证昭然无可宽宥,当依《大燕律》严惩不贷,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众人对此自无异议,石道安亦微微颔首,若不严惩首恶,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肃纲纪。
薛淮见状便继续说道:“对于各家协助参与、或知情不报但非核心骨干者,以及虽为家族中人但未直接卷入上述重罪者,则需以罚代刑并给与出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话锋一转道:“此辈并非全无经营之才,若一律投入大狱或尽数流放,或使其家族数万仰食之佣工、伙计顿失生计,反生民乱。因此我的意见是强制分家析产,将四家过大的产业拆解分割给各房,轻罪之人需要缴纳巨额赎罪银,如此足够使其元气大伤,再无垄断之资本,但保留其基本产业运作能力,此举或能化害为利。”
“好一个化害为利!”
石道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捋着胡须微笑道:“薛钦差老成谋国,以赎罪罚金代替株连,既能充实国库,又不至彻底摧毁扬州商业根基。本官对此颇为认同,只是这般轻纵是否有损朝廷威严?那些族人虽非主犯,却也受惠于家族之不法巨利,未必干净!”
“臬台所言甚是。”
薛淮神色如常,从容道:“赎罪银绝非轻纵,而是严苛的经济惩戒与社会限制的结合,其数额将设定在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边缘,使其家族财富大幅缩水,世代积累的巨富顷刻崩塌,此痛远比徒刑更加深入骨髓。至于朝廷威严,薛某认为杀伐果断是威严,明正典刑是威严,而因时制宜、惩前毖后、重塑秩序、泽被民生,则是更高层次的威严。若一味株连导致商业瘫痪物价飞涨,百姓失所,这才是对朝廷最大的损害。”
石道安沉吟片刻,赞许道:“钦差高见,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顺应时事,如此处置确为良策。”
他当年和薛明章有不错的交情,如今和沈望更是至交,因此上次收到薛淮的求助信之后,他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但这不代表他对薛淮本人有多么认可。
这次薛淮以雷霆之势清扫两淮积弊让他眼前一亮,此刻一番高瞻远瞩的分析更令他感到惊艳——破坏易善后难,只要拥有天子授予的尚方宝剑,查办那些贪官污吏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何解决事后的一片狼藉,而非只是一味盯着库房里的金银财宝,这更考验主官的能力和眼界。
堂内其他官员无不敬佩地看着薛淮,谭明光心中毫无嫉妒之意,他愈发觉得之前的决断是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不只是通过这次的大案立下功劳,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薛淮站在一条船上。
“多谢臬台赞誉。”
薛淮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此案之中,那些依附于盐运司和四大豪族的中小商户、掌柜伙计乃至底层的盐丁、漕工、灶户,他们是维系扬州一地稳定最基础的力量。过往他们或被胁迫或被蒙蔽,或只为糊口求生,只是那些官绅利用的工具,因此薛某认为,对于他们应以安抚为主,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谭明光心中一动,当即表态道:“钦差所言甚是,扬州府衙会立即代管原属四大豪族但关乎民生的产业,如粮店盐铺、漕运仓储、工具工坊等,确保其平稳运转。对于那些提供线索、交代官绅不法行为有功者,还可酌情奖励,以此确保本地尽快恢复正常秩序。”
盐运司同知黄冲亦开口说道:“请钦差放心,卑职会尽快重建盐运司运作体系,核查所有基层官吏、盐场大使、书吏的职守,有罪者清退,有污点但非大恶、且熟悉业务者,可在严苛的担保和监督制度下留用察看,定会保障盐引发放、盐场生产、盐课征收的基本通畅。”
“两位大人所言切中要害,薛某这些天草拟出一份章程,还请诸公共同参详。”
薛淮扭头看去,李顺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草稿拿上来,分别送到石道安、伍长龄、谭明光、黄冲和叶庆手中。
众人仔细翻阅,这份章程共有五大部分,其一是对许观澜、陈伦、娄师宗、刘傅和郑博彦等首恶的处置意见,对其余涉案人员的惩治措施,这一部分他们需要拟定初步意见,然后交由天子圣裁和朝廷有司复核。
其二是对本地不法豪族的安排,包括强制分家析产和以银赎罪诸事,以此为契机重塑扬州商贸的风气和根基。
其三是针对盐运司的重整和清理,包括立规建章、严核引额、择才汰污、安灶扶困等等。
薛淮身为两淮盐政监察大使,提出这些意见名正言顺,黄冲自然没有异议,而且他对薛淮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仅仅这一篇论述严谨的文章就能窥见一斑。
其四便是清剿余患,包括为害灶户的盐枭、横行乡里的盗匪、盐运司和几大豪族的漏网之鱼,这一项主要由漕军和巡检司协同配合,靖安司负责提供情报。
最后一项便是安定民生,也是薛淮认为后续工作的重中之重。
众人仔细看完,不约而同地露出钦佩的神情,然后就一应细节展开热烈的讨论。
这场清弊司的闭门会议从早到晚,一直到夜色降临,几位大臣才身心俱疲又踌躇满志地离去。
薛淮送别众人,回身站在廊下,望着夜幕之上一轮明月,缓缓舒了一口气。
“少爷,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您要注意身体。”
李顺来到近前满怀关切地说着。
“无妨。”
薛淮又不是铁人,他当然也会觉得累,但眼下他还不能歇息,因为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妥,那便是写完那份送去京城的奏章。
他回屋临窗而坐,神色沉静地提笔挥毫。
先前他在那份密折里用一句“富哉商乎,君不及也!”彻底挑起天子的怒火,接下来他会用这份奏章浇灭宁党反扑的野心,为许观澜等人的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