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义安之滨

作品:《援明传

    “哈哈!哈哈!”

    文士并不在乎有没有人理他,他只是想倾诉,声音在暗夜里如游魂闯入了人间,飘渺的让人感到如刀割一般的痛楚。

    “崇祯八年,那一年我初为新兵,满腔热血就是想屠尽反贼,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这是每一个妄想保家卫国的少年都该有的梦,我也不能免俗...

    可是,在守卫潼关时,却突发了大瘟疫,连威名远扬的尤世威大将军都没有一战之力,我们全部瘫软在地上,像一只只发瘟的病鸡,任由农民军挥刀砍头。

    我不记得是怎样活下来的,但是我记得,在那个该死的夜里我在死人堆里摸爬了一夜,抓在手中的粘液,怎么样都甩不脱,只能...在我新发的军服上擦拭,虽然,那也是我的战友在死去的前辈身上扒下来的。

    可是,这毕竟是属于我的第一套军服。

    直到天亮后,我拉扯着结成了硬块的衣襟,试图擦去上面的血迹,可无意中抬头望去,依然还是一望无尽的尸堆,是我大明将士的尸堆!

    崇祯九年,我守卫登州,全城军民死伤大半,衣服碎了,我们就光着身子拼杀,粮食没了,我们就烹煮自己兄弟的遗体,摇着牙忍着泪吞下去,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力气杀敌。

    哈哈...哈哈,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守住城池。

    汤将军告诉我们,一定要守下去,因为,在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哈哈!哈哈!可笑,他自己却不管我们,被一箭射穿了头颅。哈哈!哈哈!”

    文士的每一句话语中都似乎藏着数不尽的凄凉,声音慢慢的变得有些癫狂,但战士们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静静的聆听。

    “崇祯十一年,我跟随孙督师操练新军,九月份,后金军毁长城入塞,在家丁忧的卢督爷也被夺情起复,我一会跟随卢督爷讨贼,一会又跟随孙督师勤王,朝廷惶惶不可终日、朝令夕改!害得我们差点跑断了腿。

    崇祯十二年败了,崇祯十三年再败,崇祯十四年还败,一直到孙督师出狱,我们才迎来了一丝丝曙光,打了几次胜仗。

    崇祯十六年,我们满怀信心的出了潼关,准备肃清河南,杀尽反贼,可是,河南境内早已经是赤地千里,连一口吃的都找不到。

    朝廷送来的粮草看起来很足,这让我们信心大增,一路上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哈哈!...哈哈。”

    在文士癫狂的大笑中,他的眼睛慢慢的变得湿润。

    “你们知道那大大的麻包里装的是什么吗?告诉你们,全都是砂石,统统都是砂石!”

    颓丧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知道,这是大明最后的一点家当了,可是,却全部送进了贪官们的口袋里。”

    他的语调哀鸣悲吟,在黑暗中如同夜诉的哭坟小鬼,突然,文士的表情变得狰狞,声音也越来越高亢,惊醒了沉睡中的战士。

    “贼老天!哈哈...哈哈!连贼老天都看不过眼,自断粮开始,就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倾盆大雨,道路上变得泥泞不堪,我们拼尽了全力,还是没能追上逃跑的李自成。

    你们知道当时我们有多饿吗!

    我们把抓到的反贼全部捆结实了,告诉他们,会把他们带回潼关,但是我们实在太饿了...

    我抱住了他的大腿,在他腿上咬下了一块肉来,我都没有舍得嚼,就这样囫囵吞进了肚子里。哈哈,哈哈,唯有这样,我才有力气去追那祸乱天下的贼子。”

    暗夜开始变得宁静,哭坟的小鬼终于把恶魂叫醒,声声凄厉的狂笑声让战士们感到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传庭死,大明亡!”

    文士仰天大笑,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显得乖张且悲凉!

    满场的战士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望着他,尽管文士被罩在黑暗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哈哈!哈哈,贼老天,告诉你,我们是不会屈服的,你知道吗。传廷又回来了,定是督师和督爷的英灵让你感到害怕了吧!哈哈,哈哈!”

    一阵微风吹来,东方的地平线上,亮起了一丝丝洁白,文士的狂笑终于落音,他缓缓的转头,盯视着满身污秽的战士们。

    眼中散发出炙热的火焰。

    “你们知道你们有多么幸福吗?你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你们知道为什么而死,你们还知道...将来你们一定会赢!

    你们知道你们有多么的幸福吗!你们知道吗?”

    “箭矢没了,你们还有拳头!刀枪碎了,你们还有尖牙利齿!你们怕什么。千千万万的大明英灵在天上看着你们,孙传庭和卢象升在天上看着你们。”

    癫狂的话语在晨曦中肆意的挥洒,化作了精气,化作了力量,化作了肆意挥舞的狂刀。

    生存是自然法则,人类每天都杀鸡宰羊,无非是为了生存,能说屠夫就是坏人吗?

    战争无法言善恶,但是勇于为国家民族牺牲的精神值得传唱万世千古!

    一天的战斗再次上演,民兵们变得面无表情,但是胸中激荡的长虹却从此生根发芽。

    是的!我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也知道为什么而死。

    无论我们在战争中做过什么,不重要了,因为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值得我们这样做。

    真想去那个美轮美奂的应天城去看看啊!据说那里有不夜之城的动人传说。

    厮杀吗!战斗吗!哈哈,来吧!老子不怕!

    嘴角微露的绒毛变作了坚毅的胡碴,在这样血火交织的岁月里,青春步履匆匆,显得过于仓促了些。

    但是谁在乎呢!战士们只希望快快长大,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一切。

    烟火弥漫中...稚嫩的民兵成长为真正的战士。

    第二天,第三天,牛录们成建制的被消耗,终于让穆里玛扛不住了,在羊石矶这三寸之地,面对新募的万余新军铩羽而归,这让他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这些人都是疯子吗?”

    方以智见战斗再度打响,派出了五千大军迂回至金牛渡下游,攻击清军的侧翼,意图减轻杨成恪的压力。

    朱盛浓亲率七千步兵,三千骑兵,阻挡屯齐的大军。

    历经磨难的朱明宗室,自从吴长源失踪后成长了许多,不再是那个随波逐流的少年,在反复的厮杀流亡中早就变得坚毅而果敢。

    奈何他的前半生一直是被圈养的贵族,所以学起战阵之道、帝王之术还是甚为吃力。

    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好在大明宗室的一腔血勇并未消失,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勇敢。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自有大明王朝开始,华夏民族不称臣、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

    铮铮铁骨,岂是三尺长刀、九担弓矢能够消弭的。

    “杀...!”

    钢刀横举,朱盛浓亲率大军冲锋,激烈的交战中,三千骑兵给屯齐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一匹战马都没有贝子,显然不是很适应这种步战,总是首尾不能兼顾,渐渐的从攻势转为了守势。

    战场上又变得硝烟弥漫,各种计谋层出不穷,双方见招拆招,拼死相搏。

    激战正酣,一点火星自东南方跃起,瞬间覆盖了屯齐的后方。

    万悦吉率第二师杀到,其中还带上了张大虎的一个炮兵连和六百名特种兵。

    虽然弹药的配给越来越少,但是有了这出其不意的一支援军,让清军崩溃的速度突然加快,后营很多人开始了跪地乞降。

    可是万悦吉却不同于金声和吴应箕。

    他是山民出身,胸中有那么一点墨水,但是很有限。

    聚兵起义全靠一身正气,唯一学到的兵法出自墨家。

    以亟伤敌为上!

    “跪着我就不杀你吗!你能跪我,就能跪鞑子。”

    这是来自于万师长的敦敦教导,同样出身山岭荒野里的第二师战士自然奉为圭臬。

    鲜血呼啸,镰刀纵横,跪地的小卒,全部被枭首。

    没错,第二师虽然是正规军编制,但是他们平常操练的冷兵器不是长矛大刀,而是弯曲的钩镰,其中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三节棍和九节鞭。

    奇门之兵居然达到了半数,而拿着钢刀的反而是些新瓜蛋子,武艺稀松平常之辈。

    统帅的性格就注定了这支军队的性格,此时的第二师大营中,万悦吉甚至在阻拦特种兵上场。

    他要让清军见识见识宣州军的悍勇。

    战士们确实悍勇有余,但是屠杀降卒却是大大的失策,清兵见跪地无用,只能捡起长刀继续拼杀。

    从天空俯瞰。

    不足二十平方公里的战场上,被划成了四块区域,十几万人挤在这么点大的地方上交战,哪里有什么退路可言。

    投降不行,逃当然也是死路一条,此地两面临水,两面临山,几无生门。

    何况道家所言的生门,乃循虚求实之道,根本就真假难辨。

    双方很快就形成了背水一战的条件,战场从金牛渡一直延伸到了祠堂湖畔,层层的大包围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雁阵惊寒,声断澜溪之浦。

    血流漂橹,响彻义安之滨。

    铜陵上游,很快变作了一地焦炭。

    夜色迷蒙,一天的战斗暂时的落下了帷幕。

    鏖战日久,双方都失去了夜战的激情,不如省点力气,天亮后大杀一场。